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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陛下,做个好梦。”

小观音 一枝安 2431 2024-07-09 12:58:02

朔月仰头看着他,须臾又没有底气地移开视线,心脏隐秘地砰砰直跳。

谢从清不喜欢他读书,也从未教他读书识字,好像怕自己读到什么不该读的东西、从他手心里飞走一样。在同龄的孩子读书习字、追逐嬉戏时,年幼的朔月端端正正坐在照月堂里,安静乖巧地听着谢从清说话。

帝王从七岁的朔月手中抽出书本,凝视着孩子懵然的眼睛,抚摸他细软乌黑的额发:“朔月,读书是书生卖与帝王家的谋生之道,你不需要沾惹这些俗事。”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金銮宝殿里图一席之地,而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朔月,你已是万卷书册也描绘不出的神灵的恩赐,你已经在朕身边了。”

朔月不太懂得什么是“神灵的恩赐”,但谢从清于他而言便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一直以来,他都乖乖应着。

只是深宫中长日无趣,谢从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万里江山等着他去打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着他。

朔月没有玩伴,偶尔悄悄搜罗那些边边角角的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字画,打发深宫中漫长无趣的时光,只是他无人教导,从来都是偷摸着读,读的慢,也不大通。

直到某一次被谢从清发觉,皇帝冷着脸看他,轻声的斥责在朔月耳中犹如惊雷一样可怖:“朔月,好孩子,朕对你说过什么?”

因着不死之身,朔月入宫以来便被谢从清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谢从清甚至还为他责罚过高位妃嫔,而那是朔月第一次知道谢从清阴沉暴戾的面孔。

朔月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谢从清拔下他发间尖锐的银簪,在他皮肤上温柔地划过,力道渐渐增大,逐渐翻起皮肉、渗出血来,落下一道道骇人血痕。旧的伤口很快结痂痊愈,可新的伤口却连绵不绝地浮现,最终在某一时刻让他呜咽着哭出声来,泛黄的书页上落下一串串靡丽淋漓的鲜血。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只银簪可以划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不会病,不会死,却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他的感官比任何人都敏锐,对疼痛的感知更加绵长,在伤口愈合后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无穷无尽的伤口,无穷无尽的鲜血……他努力甩掉那些可怖的记忆,尽量平静地回应着谢昀的凝视。

谢昀……似乎与谢从清是不同的。

他的脾气好像还要更差一点。

发间的银簪似乎摇摇欲坠。朔月心中忐忑茫然。

烛火在丝丝缕缕的雨后凉风中摇曳。谢昀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一身如玉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朔月跪的笔挺,像青玉花瓶里挺秀的翠竹,像撑着一身傲骨的青莲,不曾攀附过任何枝蔓。可他却是那样温顺驯服的人,下跪是那么轻易,理由又是那么荒谬可笑。

谢昀沉默良久,而后轻轻伸手,触碰到他发间的银簪。

时隔多年的记忆重新浮现,朔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感到的却不是痛楚。

此前他淋湿了头发,再束起来时便有些草率,落了些许在外面。谢昀将那几缕松散的头发重新绾进发簪里,打量他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随即,谢昀朝他伸出手:“起来。”

烛火幽幽,照见朔月眼底真切的茫然。他看着谢昀伸过来的手,迟疑地抬起手,却在触碰到谢昀掌心时电光火石地缩了回去。

在谢昀略略复杂的神色中,朔月小声辩解道:“你手臂还有伤。”

谢昀手臂还有伤,拉自己起来的话会伤到伤口——谢昀明白朔月的意思,却又为自己莫名伸出去的手感到不可思议,讶异自己为什么这样轻易地朝一个傻子伸出手去。

所幸朔月很乖,或者说傻,不会对这个问题纠缠不完。

谢昀及时转了话题:“还抱着书呢?”

朔月一愣,这才发觉怀里那几本书还没来得及放下。

谢昀叹了口气,戏谑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九世善人,但也不是那种见人读书便要杀人的魔头吧。”

朔月小声辩驳:“你也杀不死我。”

谢昀气极反笑:“那你怕什么?”

朔月慢慢地把那几本书卷曲的书角整理好,良久才轻声反驳道:“我不怕。”

谢从清是个什么样的的混账,不用朔月多说,谢昀也明白。

依照谢从清的掌控欲,恨不能连朔月身边的婢女都安排成哑巴,何谈教他读书识字。

谢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夜晚,豆大烛火下,朔月歪歪斜斜地握着笔,对着书上的字,一笔一画地模仿,用最笨拙的方式构建对于“字”的认识。

他一会儿想着少年伏案读书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谢从清那令人恶心的嘴脸,这画面交映在同一人身上,大抵像看见无瑕白璧腐烂在污泥中一样令人不适。

谢昀摇摇头,只把蜡烛挑亮一些,指着某一行附近歪歪扭扭的字迹道:“这一句你抄错了。”

那是李康的《运命论》。朔月圆睁着眼睛,小狗一样地看他。谢昀摇头一笑,道:“还不过来。”

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岳嵩山降下神灵,吕侯和申伯,他们的相逢辅佐周朝成了中坚。”谢昀道,“而周幽王和褒姒,曹伯阳和公孙强,叔孙豹和竖牛,他们的相逢则使得国家动荡祸乱。”

生命无常都是命运的安排,吉凶成败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到来,不需人力便可天成。

朔月并不知晓这些历史人物,也听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长句,却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

不待谢昀回答,朔月又追问道:“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点烛火将朔月映的面容如玉,仿佛仙灵,令从来对“命运”嗤之以鼻的谢昀无端怔住。

良久,他合上书,肃然道:“吉凶成败,虽有天意,更在人为,不必挂怀。”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

照月堂前,谢昀道:“以后不必罚跪,想读书便读。再有此事,来告诉朕便是。”

朔月弯着眼睛,有些雀跃地点头,像是一弯真正从天上落下的明月。

谢昀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还有何事?”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问道:“陛下,裴玉言……”

谢昀等他这话许久:“活着。”

朔月眼睛亮了一瞬,旋即又立刻黯淡下去。那幅血淋淋的模样,即使活下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谢昀不动声色地扫过朔月的神情,在其中发现了低落的情绪,颇觉意外。

——这家伙倒是越来越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了。

他原以为朔月是池子里养着的金鱼,会高高兴兴地吃人撒给他的鱼食,却懒惰地不肯游远一些,温良漂亮,却没什么脑子,不论悲伤还是思考,几个呼吸就能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不仅会认字,会读书,还会思考,会怀疑。

说到底,朔月也是谢从清痴迷长生的受害者,又如何能将真相不揭怪罪到他身上?若自己迁怒于他,岂非又是一个谢从清?

谢昀缓缓吐出一口气。

朔月还想问什么,却见谢昀已经转身离开,便也匆忙站起身来。

还有几分懂事。谢昀略略欣慰道:“不必送。”

朔月点点头,仍旧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谢昀迈了两步,忍不住回头:“你做什么?”

“……”朔月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不需多言,谢昀立刻想到那一夜朔月对于睡在自己身边的执拗。他眉头跳了跳:“朕不需要……”

一刻钟之后,朔月躺在地板上,朝谢昀投以安宁的目光:“陛下,做个好梦。”

片刻,严丝合缝拉着的床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朔月眼睛亮晶晶:陛下你需要我!我可以睡地上!我超级称职!

谢昀:……行吧。(稍微改观、勉为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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