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寒地冻,林府里温暖如春。林遐如同真正的主人般占据了同胞兄弟昔日的房间,怡然自得间,有手下人来报:“大人,是庆元宫的消息。”
“听说陛下与那位客卿先生争执了起来,客卿先生现下被罚在照月堂里闭门思过。”
“哦?”林遐微微抬眼,“争执了些什么?”
手下道:“隔得远,听不太真切,客卿似乎提到了父母、亲人什么的,但陛下却不爱听这些,说什么“在朕身边,你还想去哪”,还摔了茶杯。”
这一类的话多少令人有些旖旎遐思,手下说时不免带了些私人的揣摩和测度,话一说出口,又忙补救道:“陛下一贯待他温厚,无微不至,不知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林遐不置可否,只是心中的笃定更多了一分。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西角宫门上雕刻的朱雀振翅欲飞。林遐等了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来人的身影。
望见来人,林遐笑道:“很准时。”
“林大人这么有诚意,我不敢不准时。”朔月掀开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开门见山,“林大人如今可否告诉我族人的消息了?”
“消息是有的,只是却不能白白相送。”
对于林遐的临阵反悔,朔月并不意外。雪白的狐狸毛斗篷簇拥着脸颊,他安静地等着林遐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只听那尊贵无匹的权臣说道:“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外头冰雪未融,马车里却颇为温暖,与简朴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里装潢颇为讲究,堪称奢华,很符合林遐这大周权臣的做派。
朔月注意到这些反差。
上了马车,临行前谢从澜的叮嘱再度在心头响起。
林遐谋算深沉,野心甚大,彼时谢昀骤然得知真相,惊怒绝望之下被打得措手不及,败于林遐。
而今谢从澜登基,林氏专权的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宗室和士绅们依旧奉行着林氏为首的旧日法则,政令难以畅通,谢从澜这皇位坐得不安稳,他最想解决的自然还是林遐。
“林遐一直图谋长生,自然想要多接触你,这也是找到他的破绽、一举击溃林氏的最好机会……朔月,朕把这件事交给你,千万别让朕失望。”朔月应了。
是为皇帝,为谢从澜。
但从无法挑明的私心来说,更是为谢昀。
二人的争执自然是自导自演。他与谢从澜之间出现某种隔阂,或许才能更好地取信于林遐。
不过,纵使不久前的争执只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场戏,但他却隐隐约约感到谢从澜的真情流露——谢昀一直不遗余力地为他寻找长明族的消息,希望他能得团聚,但谢从澜却并非如此。
谢从澜并不愿意让自己接触到族人的消息。在自己来到他身边的这些时日,也绝口不提长明族的消息。
可以理解,毕竟他不图长生。
朔月定了定神,透过紫色车帷被风吹起时的间隙,望向外头暗红的天空。这辆马车自皇城西角门出发,从热闹的街市一路向西穿行。
暮色降临,残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地几乎是一瞬间昏暗下来,渐渐听不见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所过之处只有高高低低的深色树丛,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紧紧相随。
对于要去的地方,朔月已然有了猜测。
马车不间断地向前行驶着,林遐忽而开口:“陛下可知你与我前来?”
“林大人担心什么。”朔月依旧望着外头的天空,“难不成担心陛下会阻挠我前来?”
“自然是担心陛下把你做卧底,前来窥视我的秘辛呢。”林遐意有所指,“毕竟上次……”
毕竟上次,他被林遐关在地下私牢中折磨了数日,断绝了与谢昀的情分。
朔月不动声色,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掌心在这样的天气中微微沁出了汗:“既然这样担心,何必又引我前来?”
“我们朔月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珍宝,纵使暂时被旁人拥有,也不能不允许旁人肖想片刻罢。”林遐微微笑着,“纵使怀疑,也想接近,想试着拥有,成为同行之人……不难理解吧?”
这话、这目光、这神采都很熟悉。朔月一时恍然,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谢从清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若只是见你,我自然不想来。”朔月静静道,“但我想要找到父母亲族的消息……我当然知道你一定另有所图,可是除了你,我又能去找谁呢?”
少年静静地望着窗外,纤秀的侧影难掩疲倦。
在林遐探究的视线中,他淡淡道:“陛下还病着,未能起身。”
言外之意是,陛下并不知道我来到此处。
朔月又说了什么,像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何况陛下……”
林遐即刻问道:“何况什么?”
朔月顿了顿,平淡道:“没什么。”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多思如林遐自然可以猜想到他会说什么——诸如“何况陛下一直希望我身边只有他一人”、“何况陛下并不愿意我和族人有任何联系”等等。
今日他和谢从澜的些微争执想来已经透过那些隐匿在宫中角落里的眼睛和耳朵,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了林遐。
这个答案大抵和林遐从宫中获得的情报一致,他唇角微微上挑,看起来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自己对谢从澜并不是全然坦荡、没有一点隐瞒——这大概是林遐最想看到的。
林遐此人心机甚深,但心机谋算再深的人也有弱点,有疯狂渴求的东西。这个弱点会让他忽略其实并不隐秘的不合理之处,放大自己成功的信心,误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误以为纵使别人现在还怀有异心,最终也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比如现在。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黑如浓墨的山林前,一处宅院若隐若现。
“到了。”林遐做了个请的手势,伸手为他掀开车帘。
——西郊山林别院。
朔月仰头望向那隐匿在墨黑山林之中的庄园,问道:“这又是林大人的私宅?”
原来他上次前来,已经离这座庄园很近了。
这个又字似乎有些记恨的意味。林遐宽和地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引着朔月向里走去:“这园子名字简单,依山傍水而建,山水林田茂盛,便称作山林别院。”
丝毫未提及国师一事。
大门前无人看守,偌大的庄园很是寂静,但朔月知道,藏在暗处守卫的人一定不少。
庄园依山傍水,诸多景观借山水之势天然而成,其中隐匿着各色亭台楼阁。偶有雕琢精巧的朱红飞檐自树中探出,令人在这仿佛浑然天成的秀丽中窥见富丽奢靡的一角,才惊觉这样的景观必定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和财力。
天色已然入暮,庄园里却并不昏暗,一面是天边明月高悬,一面是山林中灯火璀璨更胜明月光辉,目之所及尽是盏盏明灯,照亮了几乎每一个角落,所耗费之巨甚至连聚天下之财的皇宫都比不上。
听了解京中形势的慧云夫人说,这山林别院已然存在了许多年。在她还是个孩子时便知道西郊有座山林别苑,只是主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
或许这原本是容凤声的私宅,而后不知为何由林遐接手。
一盏盏灯火下,林遐引着朔月走进一幢房屋,在一间书房模样的房间里坐定。
桌上高高低低摞着许多卷册。林遐随意拿起一卷,递给朔月:“这些都是我这些年为寻求长生之法而搜罗的东西,只是苦寻多年,至今没有什么成果。你先看看。”
这些卷册五花八门,唯一共同的主题便是长生。朔月边看边皱眉,对林遐道:“林大人该知道,这些法子除了损阴德,没有一点用处。”
林遐笑道:“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林大人说有亲族的消息,只是为了让我来此,助您长生?”朔月合上手中卷册,面容透出冷淡神色,“那林大人应该也知道,嘉熙帝苦求长生之心不亚于你,但即使食我血肉心脏,也无法长生不死。”
“对你这样的无价之宝,这样粗陋的法子自然是暴殄天物。”林遐微微而笑,“但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知你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他的法子——朔月想到什么,神情顿了顿。
能攫取他人寿命的方法,以他的所知所想,也只有那么一个。
以彼之血,易我之命。
见朔月形容沉默,林遐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我确实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长明族的消息,并非是欺瞒诓骗。”
“就像你说的,长明族人行踪诡谲,除了皇帝和我这样多年苦寻的人,还有谁有能力帮你找到他们?”林遐叹道,“这些皇帝,谢从澜不愿意你与其他任何人有联系,而谢昀……”
林遐故意一顿,露出些许惋惜模样,只余轻叹久久回响:“自古落叶归根……纵使是街头乞儿,也该知道自己父母为谁。”
循循善诱是话说了不少,林遐似乎还意犹未尽,书房外却响起轻轻的敲击声:“大人,有消息。”
林遐回头看看朔月,笑道:“那我先去听听消息,朔月若是定了想法,或是有什么长生不死的好法子,可待我回来之际一并告知。”
转身之际他压低声音:“你的父母亲族,可都等着你回家呢。”……不,我的父母亲族是将我抛弃的人。
林遐离开,于是书房中只剩朔月一人。
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朔月无暇感伤,四处打量起这间书房。
林遐敢将他独自留下,大概是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诸如林遐与官僚们私下往来的密信、与哪些军官暗中勾结、有没有豢养私兵死士——这些谢从澜感兴趣的凡尘之事,大抵不会出现在这座专为寻长生而修建的庄园中。
任重而道远啊。
朔月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那些长生卷册上,随意打开一个。
仿佛是上天听到他的叹息,一个开了口的信封掉落在地上。
那信封撕开了一个口子,里头空空如也,但信封褐色的封面上,“国师大人亲启”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些纷繁急促,似乎是林遐听完消息回来了。
手指还按在“国师大人”这几个字上,朔月手指不由得发抖,但物归原处的动作快速而准确——却在此时,脚步声消失了。
他背对着门,面前大开的窗泻出清朗月光,黑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不是他的。
朔月双腿有些僵硬,极为缓慢地转过身。
外头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一个黑衣人却面朝他,无声站在他的背后,宛如一座沉默伫立的雕像。
外头的云来了又去,月亮明明暗暗。黑衣人自阴影中微微抬眼,云破月来的那一瞬间,朔月看清了他的面容。
外头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一步一步敲在不速之客的心头上,带着主人家来抓盗匪窃贼的镇定从容,踩出令所有不速之客惊慌的声音。
——林遐要回来了。
朔月霍然起身。
夜风入室,袍袖舞动,鬓发亦翻飞。他疾步向门外走去,匆匆越过一身黑衣的来人,只落下急急的低声告诫:“藏好。”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