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宁静的小院里,两人再度开始了相伴而眠的生活。
谢昀依旧时不时噩梦,或者是母亲刺进心口的刀,或者是皇祖母和林遐的步步紧逼。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每惊醒时,朔月就在身旁,呼吸均匀,神色恬静,偶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便迷蒙着眼睛钻进他怀里。
怀抱着真实的温热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便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夜又是如此。
梦中火海连绵。谢昀一时惊醒,下意识去寻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朔月不在。
久违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登时坐起来。
朔月正在外间的书案上坐着,背对着他,在灯下拨弄着什么。——算盘?
谢昀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朔月什么时候染上了梦游的毛病——记忆里这家伙书都读不利索,什么时候拨上算盘珠子了?
听说梦游的人不能随便叫醒,不然会落下病症。这样想着,谢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准备原路返回。
算盘敲打的声音忽然一顿,朔月敏锐地回了头。
烛火只点了一根,夜色里幽幽地晃,晃得那张秀丽面孔阴晴不定,明灭中透出恶鬼般的阴森。
果然是梦游了。谢昀小心翼翼地摆手,示意自己无心打扰,您请便。
——等等,梦游还可以睁着眼吗?
“你……”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烛火下的面孔掠过一丝慌张。
朔月一个激灵,碰倒了算盘,声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
谢昀:“……你在做什么?”
“活着是要花钱的。”面面相觑半晌,朔月痛定思痛,决心和谢昀坦白,“坐吃山空……早晚要活不下去的。”
谢昀眉头跳了跳:“所以你半夜不睡觉,是在……算这些日子的开支?”
生怕他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一样,朔月拖过算盘细细讲给他听:“你看,这些日子,我们吃药花了六两,去集市上买东西花了五十文,还有吃饭……”
“等等。”谢昀抬手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算账?”
朔月眨眨眼:“师父教的。”
彼时在北境,朝露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三天,把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学全都教给朔月。朔月学得辛苦,也只学了些皮毛,不过算算帐还是足够的。
谢昀离宫,不知道带了多少银钱,但总归是有数的,自己又没多少积蓄,一日日地坐吃山空下去,只怕晚年凄凉。
人大抵都有自尊心,尤其谢昀这样格外强烈的,与其问他银钱问题让他难过,不如自己先算算。
这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教。谢昀扯扯嘴角,自己好歹是个皇帝,他就这么怕自己养不起朔月?
“担心这个做什么。”谢昀调侃道,“有谢从澜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朔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抱起算盘,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徒留谢昀和一支孤零零的蜡烛。
次日早晨,谢昀不见踪影。直到太阳升起时回来,在朔月卧房的桌上放了一把钥匙。
朔月坐在床沿上,抱着一把算盘,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掏出钥匙,又一点点推到自己面前。
两厢沉默间,朔月心软地开了口。
他问:“这是什么?”
谢昀等他口问已经等了很久了,闻言立即道:“店铺的钥匙。”
“什么店铺?”
“书局。”谢昀娓娓道来,“昨晚你说的很对,确实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坐吃山空。”
“这书局开在京城西宁街,规模还可以,生意也还红火,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朔月卡壳了一下:“做什么准备?”
谢昀把斑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继而看向朔月,露出一个微笑:“养家糊口的准备。”
自小院往书局去,骑马快行只用两刻钟。附近摊贩酒楼人来人往,俱是热闹。
银蟾书局四个大字赫然入目。确实如谢昀所言,书局很大,生意也很好,来来往往不少人。
“赚的钱不多,有亏有赚,不过至少不会坐吃山空。”书局门前,谢昀偏头看了一眼朔月,“不过想像宫里那样是不行了——不会后悔吧?”
朔月摇摇头,悄悄拉住了谢昀的手。
怎么会后悔,这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银蟾书局刊印售卖书本,也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提供廉价住所,名声和生意都甚好,已经在长安城挺立了将近两年。
朔月掐指算算:“这么久?”
那岂不是……谢昀还没出宫时便已经开了书局?
“那时候想着,总有不做皇帝的那一天。”谢昀莫名有些赧然,“届时出宫,总要有几个落脚之地。”
届时,他解决掉一切麻烦,不必再受林氏的辖制,不必再拘泥于皇帝的身份,为皇室选一个好的继承人,然后和朔月一起出宫——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谢昀就在为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添砖加瓦了。
没想到幻想在今日成真。
“书局最开始还用作潜伏在民间的暗卫联络点,后来我出宫,也就让他们都散了,不过他们有的无处可去,也就留下谋个营生。”
昔日潜藏在阴影中的暗卫或者拨弄算盘,或者读书洒扫。
朔月认得其中一个,似乎姓赵,脸颊一条疤痕,如今正在柜台里飞快地拨算盘,看见他们走来,便放下活计,笑着致意。
谢昀牵着朔月的手,走过书局的每一个角落。
一路走到后街,朔月忽而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看着眼前工整的朱红大门,他好奇道:“这里是学堂吗?”
谢昀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朔月:“林群玉在那里。”
“读书吗?”朔月有些惊讶,“林小姐那么厉害,还要上学?”
“不。”谢昀道,“她是夫子。”
正说着,门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妆容衣裳都简单,头发高高挽着,一派英气沉稳。瞧见二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笑容:“你们怎么来了?”正是林群玉。
——无所不能的少女,做了无数孩童心中无所不能的老师。
清洗林家时,谢从澜还来信问过他的意见。太皇太后已去,林遐亦死,林氏一党树倒猢狲散,有罪之人抄家问罪,自是情理之中。
只是林群玉却做不成昔日的千金小姐了。
“我一直想做一番事业,做夫子教书育人也未尝不好。”林群玉笑意盈盈,对朔月解释道,“这学堂是温宁夫人给女孩子们开的,我从家里出来,听说这里招夫子,便来了这里,也算有个落脚之地。”
温宁夫人在京中素有传闻。她本人是穷苦出身,以女子之身行商打拼,又将赚取的银钱开设学堂,收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们进来读书,在京城中素有贤名。
院里传来的读书声整齐而悦耳,朔月由衷赞道:“你一定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叫我群玉便是。”林群玉微笑着看向谢昀,“陛下公正严明,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我很是感激。”
“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你们修成正果。”林群玉何等聪慧,早看出了这两个人关系,“我现在没什么钱,就送你们几本书吧,成婚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朔月条件反射地后退,林群玉笑得促狭,眼波流转,眉目间依稀是骄纵飞扬的大小姐模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书局离学堂很近,两人时不时来看看,便经常和林群玉碰上。他们二人都亲缘淡薄,也不会将那些往事和林群玉扯上关系,三人时常相聚,便如真正的家人一般。
这一日,两人又来了书局,恰巧林群玉来给学生们挑新书。
见谢昀去和赵掌柜说话,林群玉附耳道:“我前两日去了万寿庵。”
自那日宫中一别,她再未见过慧云夫人。这次借着路过的机会去看,却见素来紧闭的万寿庵开了门。
“听琴心说,慧云夫人要离开万寿庵了。”林群玉说得有些迟疑,她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能否支持自己对谢昀说出这番话,于是只好转告朔月,“就这两日的功夫便要离开了,似乎是要往江南去……”
朔月明白她的意思。
“我会告诉谢昀的。”
或许谢昀想去送一送,而慧云夫人——周令仪愿意见一见这个孩子。
晚上,谢昀和朔月手牵手在街头散步的时候,朔月说起了这件事。
他说得小心,边说便觑谢昀的神色,十指相扣,靠得更紧。
这些时日,朝廷解了宵禁,夜晚的长街热闹更甚白日。月华如水,他们走在灯火和人群中,偶有歌舞乐声飘飘渺渺地传来,夜色更添三分绮丽。
谢昀说:“我知道。”
暗卫留在书局,也改不了老本行。慧云夫人要离京的消息,他今日已经知道。
“母亲……未必想见我。”谢昀沉默片刻,道,“你替我去送送她吧。”
“母亲”这个称呼出口得有些艰涩。朔月点头。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那时随谢从澜去行宫,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后呢喃着谢昀的名字。
或许,她也爱过谢昀吧?
只不过最终还是败给了家族和权力。温情的面纱一瞬间撕下,权力露出狰狞爪牙,就此反目,阴阳相隔也未曾告别。……
彼时,他们正走过香气四溢的小摊,一群孩子笑着闹着跑去,身后父母的嗔怪和他们的笑声都传得很远。
朔月莫名有些难过。
谢昀问:“怎么了?”
朔月不说话,却鼻尖发酸,埋头抱紧了他。
有时候两心相知,便不需要说话。谢昀轻轻拍他的背,低语:“没关系。”
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慧云夫人离京那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阳光明丽。二十年苦守,她终于踏出了这间狭小的庵堂。
朔月站在门前等她。
对于他的到来,慧云夫人并不意外。她道:“你来了。”
“我来送送您。”朔月递上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些平常能用得上的药,药方都附在里面。”
慧云夫人收下了。
马车已经备好,琴心也出了庵堂,如过往二十年一样陪在她身边。她没有问起谢昀,朔月也没有再挽留,只是祝她一路顺风。
只是踏上马车前,慧云夫人给了他一枚玉佩。
玉佩碧绿通透,触手生温。
“我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也不想尽这个责任。”岁月风沙侵染了年轻的面庞,慧云夫人声音平静,“这玉佩是我的,不值什么钱……”
她好像有些说不下去,朔月没有打断她,一直静静地等着。
“我此去江南,不再回来,你们也不必找我。”慧云夫人很快恢复了素日的沉稳和冷静,“你们……好好的。”
二十年前,她迫于强权、迫于家族,生下了这个叫谢昀的孩子。渺渺二十年,谁能为她做主?
谢昀没做错任何事。她不恨谢昀,只是不想看见他。
如此结束,再不相见,也好。
朔月握着那枚玉佩,郑重地承诺:“我们会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舍不得完结,感觉小两口还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大概会写点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