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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还你

小观音 一枝安 2786 2024-07-09 12:58:02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被欺骗的恼怒多一些,还是朔月没有死去的庆幸多一些?谢昀不知道,但觉得自己也不必知道。

为了严文卿那一点异样,大半夜匆匆出门本就荒唐得过分。但这还可以有理由解释——毕竟纠缠甚多,在他死去前再见一面也算了结。

如今他未死,这了结也不必了。

但谢昀随即发现不对劲。

朔月睁着眼睛,却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东方夫人身上。而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与朔月有一张近乎相同的容颜的人,此时此刻依旧沉睡着,头颅低垂,形容安详。这是……

朔月木木地盯着母亲沉睡的面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谢昀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

那瓶试图杀死他的药从东方夫人怀中滚落,被谢昀捡起来。

“你母亲……”谢昀喉头滚动了几下,将要出口的话再度被咽下去。

朔月盯着东方夫人的面庞,喃喃道:“她死了。”死了?

朔月重复:“嗯,死了。”

东方夫人倚靠树干坐着,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确确实实是一具尸首了。

想起远远望见的场景,谢昀心中一跳,握着那瓶药,慢慢在心中描摹出一幅画面。

鬼使神差,他蓦然开口:“她要杀你?”

这个母亲出现得太过仓促,与朔月诉说的往事又有诸多漏洞,他并不十分相信。

“可能……是吧。”朔月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关于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关于长生的真相,他没办法告诉谢昀。

但谢昀提醒了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朔月呼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筋骨像是被寸寸折断,又以另一种方式随意拼接在一起,甫一迈步,便是一阵撕心的剧痛。

他习以为常,又向前走去,不再回首看母亲的尸首。

身后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他在心中默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我很快就去陪您。”

谢昀看得蹙眉,心中厌弃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去哪?”

脚步一阵发软,朔月跌倒又爬起来,只是向前走去,并不回答谢昀。

不能留在这里。要离开。

刹那间,谢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在山林别院见过朔月与林遐在一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朔月都不会投效林遐,更大的可能是奉谢从澜之命潜伏在林遐身边。

既如此,他就不能让林遐发现自己早已经潜入过密道,见过了东方夫人。

他要离开这里,给林遐留出收拾残局的时间,以作伪装。

“林遐应该已经猜到你去过密道了,再离开没有意义。”谢昀沉声拦在他身前,“你冷静一点。”

于朔月来说,此时此刻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冷静。

手腕被虚虚拉住,朔月挣开,继续固执而笨拙地向前走,踉踉跄跄,一步三绊,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

那枚药提醒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

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母亲身边,更不能留在谢昀身边。

一步、两步……面前却忽然覆盖了一片阴影。

朔月仓促地抬头,看见了本应在宫中的谢从澜。

山林别院起火一事,谢从澜身处深宫之中亦有耳闻。他知道今日朔月又随林遐去了山林别院,故而赶来。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惶。谢从澜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辛苦了。”

不顾朔月的阻拦,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昀。

高高的一个黑影独立在山林中,好像雕像般无声静立。

不料会在这里遇到谢昀,谢从澜当下扯出一个微笑:“昀儿,好巧。”谢昀不做声。

彼时朔月脸色太苍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朔月会这般死去,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直到朔月走到谢从澜身边,谢从澜亲手替他披上大氅,动作温柔细致得像是做过了几千遍。

那边两人在说话,相隔不远,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山林别院起火,你又在这里,来看看你。”谢从澜温声道,却又望了望谢昀——谢昀回之以漠然神色,“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朔月摇摇头,“我们走吧。林遐那边……”

“不急。”谢从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想杀我呢。”

轻轻一语,如雷在耳。

朔月正要说“陛下多虑了”,右手却被人轻轻捉住,五根手指被温柔又强硬地掰开,塞进一把匕首。

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契约。”

指节处大大小小的擦伤一直没痊愈,无意识地握住刀刃时,依次迸裂。

刀握在掌心,朔月向谢昀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被操纵的魂魄般游荡过去。

谢从澜的问题久久在耳边回响,警钟般提醒了他——却不是那句契约,而是旁的。

谢昀为什么会在这儿?

脚步倏然顿住,他想起母亲的话。

她祝福自己和谢昀,无比确信地说,谢昀会原谅你的。

她……她是不是把自己要死去的事情告诉谢昀了?她是不是让谢昀以为,自己的背弃是因为自己?

朔月静了静,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念母亲的苦心,但不愿意这样做。

他不奢求谢昀的原谅,如果谢昀愿意原谅自己,那也应该是不受任何欺瞒、完完整整地知晓事情真相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在母亲构造的谎言下、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威胁下,被裹挟着、推动着原谅。

两人相隔并不远,踏着满地枯草,朔月很快就走到了谢昀身边。

一路上他都在组织语言,到了谢昀身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下意识想掐一掐掌心,却只触碰到冰冷和坚硬,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自然不会再刺出去——在结束不死的生命之前,他的契约依旧不变,但唯一确信的一点是,自己不会伤害谢昀。

至于一会儿要如何与谢从澜交代……朔月低头看了一眼刀。

不知道谢昀愿不愿意将刀捅回来。

他望向谢昀,试图挤出一个笑:“我……”

我来告诉你,不要相信。

剩下的话还在酝酿,朔月却陡觉手腕一僵——而后原本握在手心的刀脱手,由另一个人握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勉力挤出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已经僵在脸上。

唇边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带来一点异样的触感。朔月惑然睁大眼睛,抬手擦了一下。

惨白月光下,手背上的血显得格外艳红。

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自心口传遍全身。

在他面前,谢昀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

心中泛起的冷意,早在瞧见那人手持利刃向自己走来时便已如寒冰一般。那刀折射出雪亮的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他早该知道,自己那点善心在朔月这里太过多余。

只是若他们还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不加防备、任人宰割,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朔月在剧痛带来的迷蒙中下意识去寻找谢昀的眼睛,好像风暴中的小舟在寻觅栖身的岛屿。

最后他找到了,血色迷蒙中,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那是数九寒冬冰封的深潭,无声地告诉他,自己便是剧痛的来源。

我……他颤抖着手握住刀锋,竭力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流不尽的血。

谢昀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俯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很近,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好似春夜花丛下情人耳鬓厮磨:“你们若是还想重演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朔月被迫抬起头,但剧痛之下的身体支撑不住,只能由着谢昀按住肩膀,踉跄着跪倒在地:“我……”

谢昀没有听他说话。

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中的刀刃却递得更深,挟着一直以来所有的怨和爱,穿透胸膛。

思绪混沌,朔月忽然想起私牢中的那一晚,自己亦如此将刀刺进了毫无防备的谢昀身上。

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如此痛了,那彼时的谢昀该有多痛?

刚刚他的眼里,是不是有不可置信?就像当初谢昀流露出的神色一般。

好疼。好疼。血为什么一直在流。

剧痛之下,他却又想起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的药没有让自己死去。母亲大概还没有做完那些“会让谢昀原谅你”的事情。

那就好,那自己就不必说了。

刺这一刀,谢昀高兴吗?他高兴的话,自己也高兴。

朔月尝试调动五官,弯着眼睛,弯着嘴角,让刚刚僵硬在脸上的笑重新扬起来。只是剧痛之下身体没有一个部位听他调遣,最后露出的表情滑稽又好笑,落在谢昀眼中,大抵与挑衅无异。

朔月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传入了谢昀耳中,令他身形一顿。

朔月跪倒在自己身下,仰着头,黑润润的眼睛祈求一般看向他,是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恰如从前他们在天牢中初相逢,他也是这样仰头看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地祈求让自己长伴陛下身边。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正插着一把利刃。血自嘴角流下,抹得小半张脸都是血痕和泪痕,却又拼命扯着嘴角弯着眼睛,不知想做出什么表情。……好荒唐的一夜。

谢昀静了静,抽出刀来,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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