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林别院回宫的道路从未有今日漫长。照月堂门前,谢从澜探究的目光落到朔月身上:“你的伤……”
脸上斑驳的血已经擦拭干净。朔月拢了拢衣裳,朝他笑道:“陛下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出事时,谢从澜就在当场,自然看见了那些淋漓血迹,知道朔月受了谢昀一刺——但也只是如此。旧有的思维只会让他以为这伤口已将痊愈,他更知道朔月心绪郁郁。
事实上,他自己亦是郁郁。
目睹谢昀和朔月站在一起,纵使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以刀刃为媒介,他仍旧忍不住嫉妒,心底最阴湿的角落泛起无能的酸涩。
因此并不久留。
目送谢从澜离开,朔月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心口一直被刻意讶异的疼痛山呼海啸般爆发,喉头涌上一口腥甜,他终于支撑不住,伛偻着身体,咳出一口血。
李崇一惊,匆匆上来扶他:“公子!”
朔月摇摇头,去擦嘴角的血,但那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尽,从嘴角、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竭力抓住门框,挣扎许久才慢慢站起身,被李崇小心扶到榻上。
李崇是知道长生不死的,自打谢从澜称帝后,也见过不少次朔月这番模样。是以虽然担心,但也尚存理智,忙去取了朔月从前配的几瓶丸药奉上。
烛火昏暗,锦被裹在身上,藏住了胸口涌出的血。
他抬头朝李崇笑笑:“没事……睡会儿就好,你去吧。”
自山林别院回来后,谢从澜一直忙于政务,未曾见他,朔月亦一直未见林遐,只是打着钻研医术的旗号,托李崇去太医院领了不少药材,一个人悄悄地养伤。
照月堂一时药香满屋。
不知是东方夫人的药丸有效,还是朝露师父射出的那一箭起了作用,亦或是二者兼有,这伤口好得格外慢,朔月偶尔低头看那狰狞的伤疤,只觉得陌生——这样的伤痕从来不会如此之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
原来伤疤是这种模样。
他带着一点陌生和新奇去触碰伤痕,然后又用白布小心缠好,藏进层层衣衫之下,看起来便仍旧是那个长生不死的小观音。
在北境时,他亦曾为受伤的士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今对象换了自己,做得倒也熟练。
数日不曾出门,天气渐渐回暖,屋檐上的冰雪滴滴答答融化,重新露出鲜亮的红瓦绿檐。
深夜无人,朔月又上了些伤药,确认伤口在正常恢复,轻轻松了口气——今天还没有死,值得庆幸。
夜复一夜的寂静中,他想到母亲,想到朝露,想到长明族人,想到谢昀。而后忽然看见窗外玉兰树长出了新芽。春天要到了。
群雁北归之际,朔月跟随谢从澜去往苍山行宫。
晴空澄澈,草木萌发。春猎之际,皇亲重臣齐聚,犬马弓箭一应如旧,只是投向朔月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朔月照单全收,只是收了弓箭,任由飞鸟在天空划过痕迹。
去年红衣鲜艳的少年,今日已经找不见踪迹。
昔日奉命言语挑衅的周廷山注视着朔月,目光复杂,却不再说什么——朔月不曾再与严文卿一道进山林狩猎,时时跟在陛下身边,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众目睽睽,谢从澜却转头看向朔月:“朕记得你箭术极佳,去年能一箭射下最为矫健的红嘴山雀,今日可要试试?”
朔月愣了愣,应下来。只是弯弓时,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箭簇射出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轻微的崩裂之声。
扑通一声,飞鸟落地。
黄昏时分,众人狩猎归来,学百姓野趣,生起一丛丛篝火。朔月难得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林群玉。
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婢女,低头向谢从澜行礼,神情恭敬而疏离,看不出昔日骄傲飞扬的模样:“臣女见过陛下。”
她与谢从澜的婚事曾被在大殿上公然提起,而今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只是作为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晚辈,终日守在行宫、守在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甚至今日也未曾着骑装,像去年那样拔得春猎头筹。
谢从澜淡淡扫她一眼,随口问了几句太皇太后身体可好。对他来说,林群玉的存在只会提醒他林遐尚未解决。
不料众人各自散去之后,朔月又遇到了林群玉。准确地说,似乎是林群玉在等他。
月明星稀,篝火稀落,朔月送了谢从澜回去,却想起在篝火旁遗落了东西,便折回去取,不料却看见了林群玉。
她手里拿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草编,递给朔月:“这是你的吗?”
上次相见已不知何时,如今乍然再见,颇有天翻地覆之感。
“许久不见。”朔月接过编了一半的小龙,道了谢,却注意到林群玉孤身一人,“你的侍女呢?”
林群玉微微低着头,篝火在她面上跳出明灭的痕迹:“我崴了脚,打发她们去拿药,这才能得空自己坐一会儿。”
她没有理会朔月“伤势严重吗”的问题,只是谨慎地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重新看向朔月。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挡住小半张面孔,丝丝缕缕的,像是蒙了一层黑色的阴翳。
“你大概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行宫,照顾姑祖母。”林群玉挣扎了许久,终于低低说出口,“他们都说,表哥是被狄人行刺而后失踪,但我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朔月静静地听着,原以为林群玉会问谢昀的消息,本已打定主意糊弄过去,却又听她低声说道:“尤其是,我每每回家,见到父亲时,总觉得有些古怪。”
朔月微微一顿:“古怪?”
——他自然知道真正的林迩已经死去,如今林群玉的父亲、林氏的家主,是林迩的同胞兄长。
换了一个人,纵然容貌再像,面对朝夕相处多年的子女,也无法做到一模一样。
“这些时日,对着父亲,我常常觉得陌生。不说那些衣食小事,便是对我的态度……”林群玉道,“父亲自然是疼爱我的,与从前一样,甚至他要我嫁给谢从澜,我也能理解,他一心为了家族的荣耀。可……”
见朔月神色怔怔,林群玉苦笑着停下:“这些时日变数太大。我没有人说这些话,想来想去,却最想见你——你只当我说笑罢了。”
篝火没有新柴,渐渐跳跃不动,少女忧郁的面庞也渐渐暗下去。家中有异变,她敏锐地察觉到,却还要一直一直生活在林遐的掌控之下,无力探寻真相。
只是事关重大。朔月只能道:“林相或许有自己的思考……你多虑了。”
“或许吧。”林群玉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眼见为她取药的侍女快回来了,朔月就此告辞。
行宫中,林遐分到的宫殿仅次于天子,自是一番奢华。
“群玉回来了。”林遐微笑道,“听下人说你伤了脚,可好些了?”
林群玉恭声应道:“多谢父亲关心,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扮演一个好父亲,对于林遐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谢昀没给他这个机会,林群玉却出现得恰到好处。对着美丽恭顺的女儿,他颇觉满意,于是更加慈爱纯然:“你是为父的亲女儿,为父自然关心你。与陛下的婚事,你若不愿,便算了。”
林群玉讶异地看向林遐:“父亲……”
林遐点头微笑:“为父只要你舒心快乐。”
最初要她嫁与谢从澜是他,如今只要自己舒心快乐的又是他,林群玉默默无言,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她所了解的父亲,素来以家族荣耀为先,同姑祖母一样,致力于让她、让林家的女孩成为大周代代的皇后,如今又是怎么了?
“这些时日,你一直留在行宫。”林遐话锋一转,“你姑祖母如今怎恢复得怎么样?”
“姑祖母还是老样子,一直未曾醒来。”林群玉沉声道,“女儿有一事不明,不知父亲可否解惑?”
深夜四下无人,朔月松松披着外衣,靠着床头想事情。
林群玉或许已经发现朝夕相处的父亲换了人,但又不知真相,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借春猎的契机隐秘地提醒自己,是心中苦闷找人排遣,还是想借自己寻求谢从澜的帮助?
桌上的烛火慢慢燃着,却映出窗外一道剪影。
“谁?”朔月一惊,第一反应却不是拔刀,而是拢紧了外衣,藏住绷带和绷带下的刀伤。
他端起蜡烛,起身向外走去——黑黢黢的树林外,正站着严文卿。
麻烦要来了。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他果断折身,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不料手臂却被牢牢拉住:“我有话问你。”
“我没话答你。”朔月抬手甩开他,剧烈的动作牵动胸膛的伤口,一时隐隐作痛,“何况,严大人有什么话,不是早就问完了吗?”
但眼前的人一双长眸像是点着了火,明晃晃亮堂堂,三两步跟着他登堂入室,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谢昀没有教过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吗?”
在宫里时兢兢业业地躲了他半个月,不料刚春猎第一天便被人找上了门。
朔月大抵猜出他想问什么——母亲曾提及的那件事,没有被谢昀知晓,那大抵是落在了严文卿耳朵里。
他盯着严文卿看了许久,确认这家伙今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山林别院起火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严文卿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当即直白道,“信上说,你失去了不死之身,快要死去了,所以才伤了谢昀,想要一刀两断。是吗?”
朔月喝了口冷掉的茶,波澜不惊道:“你被骗了。”
严文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晃得朔月眼睛生疼。
朔月扯扯嘴角,已经平静下去的胸口又隐隐作痛。
“那封信大概是母亲寄给你的。”他开门见山,“林遐以她要挟我,她不愿连累我,因此自尽,但又为我谋划,想让我获得谢昀的原谅,所以才出此下策——但母亲说的并不对,我离开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轻轻巧巧一番话带过,他偷眼看向沉思不语的严文卿,心中稍松一口气,便准备起身离开——虽然这是他的屋子,但就目前来看,还是能离多远算多远。
只是深夜忽然起了东风,没有系牢的外衣被吹开一角,他匆忙拢住衣衫之际,却已经有一双眼睛盯住了他。
严文卿眼尖地瞧见了他衣裳之下的绷带:“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了,就没有申榜,更新频率可能要慢一点,在努力攒存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