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睡下后,朝露深夜去见了阿岱。
今日之事令阿岱气急败坏。
他多次向大法师求长生之法,如今不仅自己没有得到,却便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也无暇顾及体面和深思,手本能按在了刀鞘上:“大法师这是何意?”
视线落在那只青筋迸发的手背上,朝露眉眼间划过一丝隐藏极好的轻蔑:“您想杀死我吗?”
阿岱愣怔片刻,顷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
他借朝露之名,从一个普通王爷一跃获得天下人注目,直到能与长公主乌檀抗衡,此时杀死或囚禁朝露,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一时失礼……”阿岱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望大法师见谅。”
他看着朝露平静的面孔,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没由来的惶恐。
好像他才是君,自己只是他的附庸和下属。
当然,他即刻便抛弃了这个想法。
朝露拂一拂衣角,神情自若。
“殿下想要万众归心,仅有战场上的一次奇迹是不够的。王宫内外,奇迹人人可见,有人能货真价实地得到长生,传闻才能变成铁一般的事实,您得到上天赐福的传说才能成为不朽。”
他的声音如同附着魔咒的海浪,令阿岱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
“我追随您,阿穆尔亦是。无需多时,天下人就会明白,追随公主是无用的,追随您才能获得永生。”
见阿岱脸色稍缓,朝露适时地捧出一枚丹药。
“只怕二王子鼻子都要气歪了。”公主府上,副将格迪娅道,“不知阿穆尔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被大法师收为弟子,也获得了不死之身——如此看来,二王子和大法师也并不是全然一条心。”乌檀笑笑。
阿岱从未真正掌控朝露。借神明之力立威,亦将被神明之威反噬,她从不担心这个。
至于那个周人少年……
不久前,此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帮忙,说自己能破大法师的秘术。
而今看来,他确有这个能力。
“且看着吧。”乌檀淡淡吩咐,“盯紧了阿穆尔,若是周军的细作……”
佩刀寒意如雪。
北狄的刀尚且悬在头顶,朔月却先受到了师父的伤害。
他万万没想到,来到北狄这边后的头一件大事,是……读书。
一时间他不禁恍惚,凑到窗边看了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北狄国都,而非大周的皇宫、谢昀的御书房。
“你要变得更强。”朝露面容冷峻,“接下来,乌檀必定会向你打探情况,你也要向周军那边传送消息、应付阿岱。时间紧任务重,靠你这幅蠢样子是不够的。”
“没有人能永远护着你,你在宫中所学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教你。”
朝露的话唤起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朔月本能地否决:“我不……”
朝露漠然铺开书卷:“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日应对狄人,晚上读书深夜。
朝露比之前的任何一任老师都要严苛,谢昀在这一对比下堪称纵容。可怜娇养的小神仙,在这大漠风尘中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上到读书,下到习武,远至江湖奇门异术,还有朝露多年来研究出的、与不死者相关的各种秘法——在朝露这里,朔月再度听到了久违的易命之法。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
朔月每天都想念谢昀,提笔想给谢昀写信,但毕竟身处敌营,能向楚静澜传递消息已是危险至极,又岂能再做此等冒险之事。
于是只好搁笔,对着白纸发呆。
不知谢昀此刻在做什么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顽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爷们还听话吗?他同林小姐怎么样了?他知道雁城打了胜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吗?
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
朝露冷眼看着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笔敲他的额头:“就这么想他?”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想念谢昀还需要理由——当朝露问起时,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
想念谢昀,保护谢昀,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睁开眼睛、傍晚进入梦乡那样自然宁静。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渐模糊,而那个人却一日复一日地清晰。
朝露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我还以为是为了那劳什子契约。”
朔月顿了顿,并不肯就这么抛弃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这些都是一样的。”
“一样?”朝露终于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谢从清待你好吗?你也想念他?你也会这么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他语速快,朔月沉浸在书里一时没听明白,惑然反问:“您说什么?”
朝露欲言又止。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谢昀不是皇帝了,你还会这么对待他吗?
——这些时日,朔月对于“陛下”的执着,似乎已经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换了人呢?
但看着朔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个问题不该他来问。
当然,或许事情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里糊涂地过一段快乐日子也不错,就像这二人之前一样。
朝露摇摇头,道:“手伸过来。”
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照着他掌心割下去。
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要收手,刀却一直牢牢按着,直到流出的血聚满了一个瓷碗,伤口才被允许痊愈。
他痛得眼泪迷蒙,只听朝露云淡风轻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朔月出国读了半年研。——PS:北狄章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