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入夏,一天比一天酷热起来,再严整的宫人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懒散。
蝉们躲藏在树梢林木间,鸣叫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响,势必要将所有睡着的人尽数吵醒,醒着的人尽数逼入梦中。
谢昀这时候正午睡,朔月吃了一整碗凉丝丝的冰酥酪,倒还精神,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埋头在一箱谢昀少年读书时用过的书本字帖中扒拉,试图淘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结果很是让他失望。
皇帝陛下的少年时代像是盛夏午后的湖水那样波澜不惊,木箱里装的全是四书五经治国策论等一些无趣至极的东西。朔月只看了一眼便丢开,继续往箱子深处探索。
“……嗯?”
朔月手头上的动作停了停。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两本一模一样的书,书封上都用端端正正的正楷写着“诗经”二字,看不出丝毫差别。
朔月还没有读过诗经。
他难得起了点好奇的心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
入目一行小字:“风月秘卷其一,鸳鸯衾里挽春风。”
这诗经不像朔月从前读的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书,一整页里没什么文字,却绘了张图,朔月尽力辨认,却像是两人,图画旁边题了首词,大部分字朔月都认得。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字虽是认得,朔月却读不大懂。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在谢昀这里翻到带图画的书,颇觉新奇,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又向后翻了几页。
入目皆是相抱相拥的图画,图边皆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却无一例外有“春”“花”“鱼水”“软香温玉”等字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谢昀午觉方醒,听得外间有翻书的声响,笃定是朔月。
——难为他,在这种热腾腾昏沉沉的午后还在读书。朝朔月走过去的时候,谢昀颇有些欣慰,甚至开始琢磨怎么奖励一下用功读书的人。
直到他看清朔月手中那本所谓的“诗经”。
那……那是……
欣慰热泪尚未盈眶,目睹这一切的谢昀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午睡方醒的迷蒙倦意刹那间消散殆尽。
偏偏那个把隐秘回忆从地底下掘出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反倒抬起头来,指着某一行文字问他,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谢昀:“……”
什么“嫩蕊娇香任恣采”,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又是什么“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素来端方严谨的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少年时难得的荒唐回忆。
当然,这份不幸主要源自交友不慎。
大理寺里,熬了整整一夜审犯人的少卿大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喃喃道:“奇怪,这么热的天,不应当啊……”
“一定是大理寺太阴冷了。”
嗯,是该向上头申请点经费修缮修缮了。
谢昀来不及回答朔月的问题,几乎是立刻疾步上前,劈手夺走了他手中那本诗经——严文卿少年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杰作。
“……”手中的书册突然被夺走,朔月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陛下?”
“这是……这是严文卿落在这里的。”谢昀顿了顿,又匆匆补充,“我们幼时一道读书,他有些东西落在这里,我正要派人把东西送回去。”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刚想说“怎么落在这里这么久”,看着谢昀紧张的神情,脑中却蓦然无师自通地划过刚刚学到的一个词“欲盖弥彰”。
见谢昀收起那本书,他恍然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等等,陛下,你还没……”
谢昀打断他:“你不需要读懂它。”
朔月:“我需要。”
谢昀正色道:“不,你不需要。”
话题似乎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流转过去。
朔月眨眨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关“需不需要自己守在谢昀身边”这一话题的争论。
从春天到夏天,从百花盛开到草木葱茏,这一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赢得了这场争论的胜利。
朔月撇撇嘴:“那我回头去问严大人。”
谢昀:“……”
“这本要还给严文卿,看另外这本吧。”谢昀拿了另一本,随意掀开一页,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意思是说……”
朔月打断他:“不一样。”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谢昀故作严肃:“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春’?你记错了。”
朔月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辩驳:“陛下,我真的不傻。”
“是吗?我看你挺傻的,自己看了什么都记不住。”谢昀漫不经心地回嘴,手下迅速翻着书页,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足以搪塞过去的东西。
很遗憾,这是一本正经诗经,不是伪装成诗经模样的春宫图。
朔月盯着谢昀的动作:“……”
怎么说?他希望留在谢昀身边,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谢昀当成傻子。
朔月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图画,旋即勾住谢昀的脖颈,非常及时地学以致用。
“方才那书上便是这般。”朔月强调道,“我没有记错。”
朔月拢着他的脖颈,凑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拂在谢昀面庞上,像是羽毛拂面,痒酥酥的。
谢昀试图偏开脸,躲过那阵温热轻缓的气,朔月却像贴在他身上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真是长本事了!
他咬牙道:“你……给我起来!”
朔月不肯松手。
谢昀咬牙,冰着一张脸威胁:“你再不走,今日课业加倍。”
朔月恍若未闻。大抵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舔了舔谢昀的嘴唇。
舔一下,没有反应……再舔一下。
留下一个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印记。
“陛下?”门外远远传来李崇的声音,“太皇太后请您过去,您……”
挂在身上的家伙眼睛眨了眨,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出言威胁道:“陛下,我……”
谢昀深吸一口气,按住朔月的后脑勺,快刀斩乱麻。
“……唔!”
嘴唇被咬得有点痛,朔月下意识挣扎。
一双手却伸进衣衫,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一阵天旋地转间,朔月重重磕上身后的衣柜。
却不怎么疼,触觉柔软温热。
——接住他的,是谢昀的手掌心。
朔月眼睫毛上浸了些湿漉漉的泪水,呆呆地望着谢昀。
谢昀居高临下地站着,呼吸丝毫不乱,面色冰冷,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激烈境况的主使者。
迎上朔月愣怔的视线,他冷然道:“今日课业加倍。”……
盛夏的下午,连风也是热的,冰鉴吹出丝丝缕缕的凉气,立刻便消散在了空气中。朔月盯着窗外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噬咬的刺痛。
是与过往一切都不相同的感觉。是什么呢?
朔月想不出什么,只好提起笔来,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继续绞尽脑汁地写着两倍的功课,写着写着便瞌睡了起来。…………
忽然有晴日暖风悄悄溜进来,替睡着的人翻过一页书。绿阴幽草,悠悠夏日,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