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年节已经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朔月卸下厚重的冬衣,站在宫殿红瓦下,伸手去接融化的积雪。
去年的春猎因着国丧一事没有举行,今年必然是要办的。
出发当天是个好天气,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车马从京城出发,朝着郊野围场而去。
朔月自然也是要去的。
离宫那日,他脱了颜色素淡的宽袍大袖,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大红劲装,衣袖束起,裤腿扎进靴子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
天空蓝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独有他在其中熠熠生辉。
乌发雪肤,红衣热烈,眉眼间仍旧残留着久居深宫、充作神仙教养的飘渺脱俗,同鲜艳明快的少年气撞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分外勾人心神。
饶是谢昀看了一年,也忍不住有些晃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谢昀特意没有让朔月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朔月总不能一直藏在自己身后。
他有心让朔月多认识一些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结交几名真心朋友。
客卿的身份只是开始,未来,他应该变得更好。……即使看着朔月与旁人言笑晏晏时,他心中总有一丝丝隐秘的不快。
外出远行疲惫,太皇太后便未曾前来,不过林家的公子小姐倒是来了几个,朔月远远便瞧见了林群玉的身影。
林群玉一身明艳骑装,人群中光彩夺目,正与一个文官衣袍的中年男人说笑。
谢昀说那是林群玉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侄儿,也是如今的林家家主、相国大人,林迩。林家历经三朝不倒,如今半壁朝堂都是林氏的姻亲故旧,几成党派之势。
前些时日,他的姻亲故旧数次被言官弹劾,他本人亦受波及,但如今看来,他却并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与同来的官员谈笑,仍旧是温文沉稳的当权者模样。
谢昀自马车里远远望去,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这一重重身份叠加下来,天下能安枕者寥寥无几。
即使在这样热闹宏大的场合里,朔月也很是瞩目,不多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来春猎的不仅有文武百官,也有皇室亲贵,很快便有人认出那便是皇帝陛下留在宫中的客卿,不久前还出席了除夕夜宴。
一路上,朔月骑着马,同身旁的严文卿说说笑笑,身边绕了一圈好奇的同僚们,严文卿正大大咧咧地给同僚朋友们介绍:“这便是我同你们提过的朔月,别看人家年纪小,当初大悲寺那桩案子,可是出了大力的。”
有人闻声调侃:“哟,严大人怎么没把小先生带到大理寺去?”
显然严文卿挖墙脚的名声已经远远传开。
严文卿白了他一眼,啧啧叹息:“我倒是想,只是陛下不肯,说到了大理寺就要止步不前了,宫里有的是古籍绝学,他年纪又轻,天赋又好,不如留在宫里再多学几年。待到学成,再出来也不迟。”
话里话外透出和谢昀非同一般的熟络。
当即便有人流露出艳羡情绪。
到底是陛下自幼的伴读,提起那九五之尊的陛下,竟像是谈家长里短一样随便。严家当年站队,毫不犹豫地站了谢昀一方,严大人年纪轻轻便已任少卿,前途不可限量。
见严文卿话里话外都是对朔月的维护和赞赏,再去看真人,果真是画一样的人物,当下不论真心假意,都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抛却了三分,笑着说起话来。
气氛一路融洽。谢昀静静望向那张面孔扬起的笑意,心中漫过一阵柔软。
谁能想到,那被长久拘禁在深宫中不谙世事的柔顺雀鸟,也可以是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巍峨的宫城被抛在身后,风中早春的凉意渐渐被阳光熏暖。如此行了大半日,才到了皇家京郊围场。
山峦起伏,取山势平缓处修建了行宫,不似皇宫宽敞,能分给朔月的只有小小一间。朔月并不在意——反正他晚上还要去谢昀那里守夜。
抵达围场时已经下午,年纪大些的都回了行宫休整,却仍旧有不少不安分的年轻人纷纷而去,马蹄溅起纷纷春泥。
朔月落在最后。他握着弓箭,眼巴巴地瞅着谢昀:“陛下不与我一起去吗?”
谢昀笑笑,抬手给他整整领口:“先自己去,朕还有事。”
那柔和神情落到严文卿眼中,又是一番咋舌。
九安山广阔,虽说早已被征作皇家围场百年之久,但山林极深处仍旧有猛兽毒虫的传说,因此众人只在山下围场中打猎。
春日的山林,草长莺飞,满山草木摇曳,青翠中偶尔露出半团颤颤巍巍的雪白,想来是只野兔子在吃草。听得身后脚步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朔月过去没打过猎,不过这一年在谢昀的威逼利诱下弯弓搭箭、习学武术,真握住弓箭的时候倒也不打怵。严文卿承担了关照他的重任,带着朔月在人群中蝴蝶般招摇。
梁安阳是伯爵府世子,素爱招猫逗狗,平日相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少见朔月这样安静闲雅的人物。
见朔月眉眼如画,朝他轻轻柔柔地笑,心中怦然不已,很是稀罕地凑在一旁逗乐,不过几句话便开始亲昵地直呼姓名:“朔月朔月,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香囊里有什么?”
朔月准确辨别后,梁安阳大为敬服,若不是严文卿拦着,险些就要跟朔月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朔月茫然后退一步,立即被严文卿拉走:“少来,你结拜的亲兄弟加起来都快绕长安城一圈了。”
梁安阳:“怎么,跟我结拜,你很丢人?”
严文卿鄙夷地摇摇头,却听到嗖的一声,利刃擦边而过。他猛然一惊。
热闹尚未褪去。朔月愣了下,侧头看向肩膀——那只箭将将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破开了一点衣料。
面前的树上钉了一只灰鸟。
他尚未反应过来,肩膀便被毫不客气地撞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严文卿看清来人,怒道:“周廷山!”
“哟,小严大人哪。”周廷山像是这才看见严文卿存在,一边拔下树上的箭,一边敷衍地拱了拱手,“没看见严大人在这,没伤着吧?”
全然忽略了身边的朔月。
——低级的下马威。
严文卿冷笑一声,尚未开口反讽,一旁的朔月却问道:“他姓周?是陛下的亲戚吗?”
好像全然不在意周廷山的挑衅。
朔月记得谢昀的亲生母亲,如今住在万寿庵礼佛的慧云夫人是京城周家的女儿。
“在座的都是陛下的亲戚。”周廷山听见了,声音淡淡。
有人为他解释:“这位小周将军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公子。”
算来是慧云夫人兄长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兄弟。
陛下心系慧云夫人,想来也不愿自己与周家子弟冲突。朔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周廷山道:“客卿先生可会射箭?”
朔月顿了顿,环顾四周。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锦衣貂裘,尽是王公亲贵,关系盘根错节。他今日的反应,必将通过他们的眼睛和唇舌,流传到外界去。
朔月下意识往身边看去,习惯性期冀陛下神兵天降——但陛下不在。
是的,即使他能无时无刻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有空闲。
但陛下一直教他自立。
朔月静了静。他是陛下亲封的客卿,又在宫中习学多日,不该给陛下丢脸才是。
身旁,严文卿低声道:“没事的,朔月……”
话音未落,朔月弯弓搭箭。
箭簇擦着周廷山的肩膀破空而出,旋即,草丛中响起扑通一声。
如同方才那支擦过朔月肩膀的箭。
立刻有随行的小厮去查看情况——朔月那一箭竟是贯穿了一只红嘴雀的胸脯。
这雀素来以轻捷灵敏著称。此等箭法,不说精妙绝伦,在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周廷山微微顿住,头一次觉得有些难堪:“你……”
他突然哑口无言。
朔月将犹在挣扎的红嘴雀递到了他面前,眼瞳清亮得像是春日晴空:“小周将军,初次见面,送你。”
夕阳遥遥落下。在渐渐沉下去的橘红日光下,他向着所有或诧异或玩味的目光介绍自己:“我是朔月,是陛下的客卿。”
仿佛天地间最后的光明都落到他身上,猎猎红衣如火一样鲜艳夺目地跳跃。
读书、医术、骑射、剑法。一年三百六十日,酷暑寒冬无间断,时至今日,终于可小试锋芒。
【作者有话说】朔月棒棒的!——————最近在考虑入V的事情,可能下下章吧,提前跟大家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