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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春夜和伤疤

小观音 一枝安 3080 2024-07-09 12:58:02

日子循着去年、前年乃至百年前的足迹,一丝不苟地前行着。过了春猎,很快又是谢昀的生辰,谢从清的祭礼。

外头草木萌芽,玉兰花大片大片的开,绿树上飘着白云一般。恍惚中朔月想起,这已然是他认识谢昀的第三年了。

手边的草编小龙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他反反复复编了好几个,最后都不满意。不过也无妨,毕竟这礼物既拿不出手也送不出去,慢慢编着就是了。

宫城巍峨,掩在夜色之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愈发显得城下人影渺小。

夜风掀开兜帽一角,赫然正是谢昀。

已经入夜,庆元宫灯火未熄。

谢从澜正亲手扶起跪拜之人:“朕岂当得起夫人大礼。”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与林氏、林遐有关的消息。慧云夫人静声道:“只愿了结罪人时,能帮到陛下。”

“夫人所说,朕已知晓。”谢从澜温声道,“只是朕尚有一事不明。”

“昔日谢昀在位,一心与您修好,若您开口,由处理这些事情,想来比朕更容易些。”

听到谢昀的名字,慧云夫人神情微滞,眼角一层薄薄的皱纹亦凝固了片刻。

她没有忘记这个儿子,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仅要林遐死,更要太皇太后付出代价。”二十年一幕幕掠过眼前,她平静开口,“他是念旧情的人,被太皇太后教导多年,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名声,也不会放下一切替我报仇。”

至亲之人亦可相疑至此。

谢从澜颔首不语,吩咐人仔细送慧云夫人回去。

外头脚步声渐远,谢从澜却看向帘后之人:“慧云夫人在此,你又难得入宫,何不见一面?”

谢昀踏出层层帷幔。

看着昔日皇宫的主人,谢从澜抚掌感叹:“朕说合作,你便敢来,也不怕是借机取你性命吗?”

铲除林氏,谢昀是最好的助力。

自己注定不会重回皇位,不会威胁到皇位,又愿意帮他扫清林氏这个障碍,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合作的?况且,再怎么与自己接触,他也不会失去朔月,何乐而不为?

种种回复,谢昀却都懒得说,答得干脆:“我人就在这儿,没有后手,要杀便杀。”

谢从澜凝视他许久,谢昀亦两手空空地回望,脊梁挺得很直——他的脊梁一直挺得很直,但内里似乎已经死了,撑着他脊骨的只剩习惯。

这世间似乎没有东西能牵绊住他,甚至方才慧云夫人的猜疑也没有让他泛起丝毫波澜。

对于谢昀,谢从澜的观感确实复杂。

一面,他年长谢昀近十岁,确确实实是看着这个孩子自无人问津之地挣扎向皇位,确实有几分交集和感情,不然谢昀也不会在知晓真相后写下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但另一面来说,自己的一切却又尽数来自这个比自己年少的人,这多少令他觉得挫败,因此时时试探磋磨。

但见他如此,却又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叹息。

人心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的生辰?”谢从澜最终叹道,“难得相见,坐下喝一杯吧。”

照月堂,月光静谧,隐有酒香。朔月正喝酒。

这酒还是去年剩下的。

他过去极少喝酒,一面是谢昀不许,一面是他喝酒实在喝不出趣味——常人都是借酒消愁,靠着醉意躲避现实,但他是剧毒也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酒液如何令他迷醉。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伤口恢复慢了,这些酒啊药啊,也慢慢起了作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迷醉的滋味。朔月晃了晃脑袋,走出了照月堂。

不远处就是千鲤池。

池水边坐着一个人。

不久前,谢昀从庆元宫离开。谢从澜问他要不要见朔月,他说没必要。但曲折的宫道却不听话,将他殷勤送到了照月堂附近的千鲤池。

酒意上涌,他坐在池水边醒神,身前却覆盖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踌躇着开口:“……谢昀?”

谢昀好似没听见,兀自静对池水。

这可是皇宫。朔月顾不得什么,匆匆上前:“你怎么在这?”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酒气。

谢昀撩起眼皮看他,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面庞上,一双眼珠像是浸在水里。

他从朔月身上移开目光,又低头望向水中月。

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却还有些昔日记忆。谢昀挣开朔月,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跌入千鲤池。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

所幸池塘不深,照月堂又在眼前。朔月把谢昀背进内殿浴房,长松了一口气。

照月堂素来没什么人伺候,这时辰众人也都歇下了,正方便藏人。热水咕嘟咕嘟烧着,湿漉漉的朔月拧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蹲下来去看湿漉漉的谢昀。

这人酒品倒好,自打被朔月扶进来,便一直静坐,不吵不闹,只低垂着眼睛,那股无所谓死活的劲儿、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被水一洗,只剩下水淋淋乱蓬蓬的一团。……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皇宫喝酒的,是与谢从澜商议了什么吗?

浴房水汽蒸腾,大约是酒意上涌,他有些头重脚轻,转身时带倒了架子。

一包落灰的东西从最高处落进浴盆,溅起一片小水花。

朔月手忙脚乱地去捞,但不知不觉间,密闭温暖的浴房内却已经荡起一股甜香。

朔月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体验酒醉的感觉,好像有浪花摇晃着他催眠,也想不起这尘封的纸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自诩尝过百种毒药,仅凭气味便可分辨各类药物,如今却糊涂起来,总是想不起那股奇异的甜香代表着什么。

反倒被勾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热气氤氲,屏风后头,谢昀靠墙坐着,苍白的脸庞泛上潮红。湿透的头发和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兽皮毯子。

鬼使神差,朔月轻轻拨开屏风。

是醉了……是睡着了,现在没有意识了吧?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越靠越近,最终触碰了谢昀的双唇。

柔软的触觉却好似惊雷落地。

谢昀猝然睁开眼睛,正迎上朔月热切的目光。

保持神志清醒是身为皇帝的基本修养——尽管他现在已经与那皇位毫无关系了,但这份谨慎和冷静还是保留了下来。

腻人的甜香入鼻,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谢昀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药。

朔月无知无觉地凑近,眼神迷蒙,神情可称虔诚。但谢昀清楚地知道都是假象。

他当自己会忘记,他是不死之身?

封喉剧毒都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一点情药怎么可能令他迷醉。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显而易见。

谢昀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认识的朔月皎洁干净,即使站在谢从澜身边也是出于世上最纯粹的契约,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但……他看着朔月。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用那样天真而虔诚的目光恳求着自己,不死的心脏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该生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却搂过他的腰身,回应了这个亲吻。

混沌中朔月想起那包东西的来源。

那时候谢昀不愿意自己留在宫里,让严文卿带他出去见识大千世界。在热闹奇异的鬼市上,无知无觉的他从摊贩手里买下这包东西,而后又是画像和不由僧人,自此初初触碰了长明族人诅咒般的宿命。

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不料会被扔在浴房的杂物里,出现在二人之中。

缭绕不觉的甜香中,朔月突兀被唤醒了神志,明白了谢昀的意思。

他匆忙辩驳:“我没有……”

但他此刻还困在谢昀的怀里,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相贴,让他现在说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而且那摊贩似乎没骗他,药是好药,时隔数年依旧甜香腻人。

嘴唇上传来刺痛。

朔月下意识挣扎,却被重重掼在地板上,柔软的兽皮毯子捱不过这样的胡闹,在角落里团成潮湿的一团。

甜香丝丝缕缕,沁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热气蒸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朔月凭着本能去靠近去拥抱,恍惚中却听得冷冰冰的一句:“这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回答,兀自迷蒙着双眼,攀上谢昀的颈项,去寻找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东西。……

谢昀循着本能、循着内心所愿去触碰那双唇,泄愤般重重咬下。

血珠迸裂,染红苍白的唇色。

他说不清是恼恨多,还是爱意多。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被情药驱使着野兽般行事。

但情药或许不会让他落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爱着朔月,却也清楚地知道朔月永远不属于自己。朔月为他哭泣,为他悲恸,但最关键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让朔月重新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也很简单,但他不会去做。

他生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只要独一无二,要清醒死去不要糊涂过活,要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要得到的每一份爱都纯粹源于他本人而不掺杂一丝杂质。

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皇祖母、慧云夫人、乃至严文卿这样的至交,他亦不敢如此奢求,只是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对着明月卑微祈祷。

彼时朔月在侧,他听到自己心里小鹿乱撞,期盼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哪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火焰一经燃起便难以熄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任一切发生,放任自己不问来日,只问今宵。

理智在此刻消亡,松垮的衣衫脱落大半。满地水痕,热气蒸腾。

亲吻变得炙热,全然脱离了最初的轨道。胸腔肺腑热得要烧起来,却又空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唯有紧紧贴着对方才能得到稍许慰藉。

直到一道疤痕映入眼帘。

好像衔尾蛇浮出生死的浪潮,脱离了永生的宿命,嵌在皮肉中的模样粗粝而丑陋。

那是不该与不死之身扯上关系的事物。

下一刻,黑夜陡至。

谢昀尚未反应过来,朔月已猝然起身。

房间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浴房,只留下一地狼藉水渍和缭绕不去的异香。

烛台自高台跌落,孤零零倒在地上。谢昀望向那慌乱离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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