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承诺的朔月睡得很好,但谢昀一夜无眠,加上未愈的风寒,整个人都不太好看。
大约反反复复梦见亲吻的人,都睡不太好。
尤其是始作俑者只与自己相隔一道帷幔,偶尔还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问他有没有睡着,要不要请太医再来看看。
如果不是他出声制止,险些就要把手贴到自己脸上,大半夜的,眼前突然多出一张脸,演的好一出鬼怪惊魂。
朔月对此的解释是,想看看陛下还烧不烧。
“陛下的脸有点红。”他认真道。
烛火摇曳,映得谢昀面孔明灭晦暗,像个面无表情的恶鬼:“被你气的。”
谢昀是带着“这家伙教多少年才能脱胎换骨”的忧虑入睡的。
清早起来,李崇看见他眼下的青黑,吓了一跳:“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请太医看看?”
“……不必。”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朔月呢?”
李崇神秘兮兮的:“公子早早就回去念书了!”
别是被自己吓的,连面都不敢见了。谢昀笑笑,心中渐渐定下来。
没错,朔月与谢从清是不是有什么,原本便不重要。
契约是一回事,朔月跟了谢从清十一年是一回事,朔月曾经救过自己性命又是另一回事——而朔月认为谢从清待他好,纯粹是因为没长脑子。
谢昀到此时此刻才有些明白朔月。
在这段所谓的契约关系里,他从未把自己摆在低劣的一方。
纵使旁人看来,他无甚骨气、可笑可怜,但在他心中,他是契约的履行者,与谢从清,与自己,处在天平的两端,占据相同的重量。
不是谋生,不是讨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所以他不会反抗,也不会觉得谢从清的举动有任何问题——因为那是契约的一部分。
不要紧,谢昀对自己说。
他会把这长歪的家伙一点一点掰正。待到那时,想必他会做出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大约意味着离开。一念至此,谢昀停滞了片刻,心中漫上些许怅然。
虽然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
当然,虽然并不在意朔月跟谢从清到底有没有什么,但看见那只白鹤的时候,谢昀多了些隐秘的不愉快。
这东西……是谢从清特意赐的?
那白鹤卧在窗边,依旧是驯顺模样, 支撑着它的莲茎纤长脆弱,仿佛一碰就会倒下。
谢昀端详它片刻,离开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旁的书。
书碰到了笔洗,笔洗碰到了笔架,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晃了晃,扫到了高卧莲花的白鹤。
白鹤晃了晃,应声倒地。
莲花莲叶与白鹤一道四分五裂,声音清脆。
李崇:“……”
谢昀:“……”
刚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的朔月:“……”
谢昀故作淡定:“没事,摔了就摔了,回头朕赔你个新的。”
朔月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却蹲下来,一点一点地将碎片拾起来。
不是,这都要捡?朕亏待你了?
只听朔月小声说:“这是先帝送我的。”……谢从清怎么无处不在?
谢昀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把这一堆白玉碎片扫进泥里。
然后……蹲下来和朔月一起捡碎片。
见谢昀蹲下来一起捡,朔月眼睛亮起来,满是期冀:“陛下,这些碎片还能再补好吗?”
补补补,一堆破烂碎片,有什么可补的。
“能能能。”谢昀满口答应,给李崇使了个眼色——李崇会意,决意这就把碎片都砸成屑扔进火炉里,坚决不让朔月再想起这东西。
当天下午,当朝陛下新鲜出炉的墨宝进了照月堂,补了白鹤的空缺——朔月懵懂地望着“勤能补拙”四个大字,心中莫名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鹤还在修,修好给你送过来。”谢昀亲手挂好字,满意地端详片刻,“不错。”
得到承诺的朔月高兴起来,立刻用新学的句子拍马屁:“陛下的字真是翩……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谢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脑中思绪从古今人伦大防游离到玉不琢不成器乃至子不教父之过,最后缓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个瘆人的笑容。
朔月看不懂那笑容的含义,只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头砰得一下撞上了身后的柜子。
当日,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崇通告众人,朔月拥有了正式的身份——皇帝的客卿。
因为自幼通晓阴阳八卦之术,得前任国师推荐,暂居宫中陪伴先帝。如今先帝虽去,但他年少无亲族,亦无处可去,陛下见他可怜,又在医术与毒术中颇具天分,不忍人才埋没,特许他进太医院习学。
——严文卿对此评价:“还挺通顺,陛下真是一片苦心。”
谢从清在时,朔月是没有“身份”的。
他不是太监,不是侍卫,不是亲眷,一个模模糊糊的“近侍”二字,便将他拘在了小小的照月堂里,宫人们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嘀咕猜忌。
过去朔月连姓氏都未曾言明,谢昀索性为他择了朔为姓氏,此姓虽然古老,倒也有迹可查,不算杜撰。
在这种情况下,朔月成为暂居皇宫的“客卿”,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了这个客卿的独立身份,进出皇宫、乃至延请老师教导都会名正言顺许多。
朔月对自己的新身份有些不解:“客卿?什么意思?”
谢昀敲敲书本:“自己读去。”
朔月继续疑惑:“我不会医术。”只是能尝出些毒和药的味道而已。
谢昀面不改色:“哦,那就好好学吧。”
他总不能对外宣称朔月精于炼丹修道长生不老——那可是他努力打击的行业,那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也只有“精于医术、博古通今、无所不能”的“客卿”,日日陪伴他身边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朔月:“为什么不是影卫或者侍卫之类的?”侍卫跟在主子身边,听起来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后他便挨了谢昀的白眼。
论起来,这是谢昀的私心。影卫隐匿黑暗见不得光,御前侍卫虽地位高些,但能任此职的无不是亲贵之子,来日为他延请老师指点、进书院太医院习学,论起来总有些奇怪。
他摸摸朔月满是问题的脑袋,丢过去一本书:“先读通诗书,过段时间请老师教你。医者重资历经验,你又不怕老,学上百八十年医术,必能成大器。”
朔月:“哦……”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严文卿提议:“陛下,要不要再对外宣称一下你‘身患隐疾’,所以才要‘精于医术’的朔月日日陪伴?”
朔月虚心好学:“隐疾?什么隐疾?”
谢昀磨刀霍霍:“滚。”
“娘娘,陛下晓谕合宫上下,说朔月是国师为大周寻来的客卿呢,如今人人都要称一声朔公子,怪拗口的。”慈宁宫里,青蓝给太皇太后捶着腿,小声道,“没想到陛下对朔月这么上心……”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一声:“是陛下心善。”
心里倒是感慨,没人疼的孩子就是爱疼别人,这点小事都要放在心上亲力亲为。
“朔月毕竟是救过陛下的,以后还要护着陛下,给他个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了。”太皇太后笑着对青蓝解释,“难不成他还能做皇后不成?”
青蓝陪着太皇太后说笑,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犹疑。
【作者有话说】
谢昀:这是什么?谢从清送的玉?碰一下。这是什么?谢从清送的画?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