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突然划过一阵濡湿。谢昀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朔月看见他在哭。昏睡的人极力同倦意和药对抗,试图伸手擦去谢昀脸上的眼泪。谢昀任由那只手来回擦拭,却是泪如雨下。
这间房屋是他为朔月准备的。
在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室血脉、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皇宫、离开皇位时,便开始着手布置这间小院。
他捕捉朔月曾说过的一字一句,按照他们的喜好,在忧虑和期待中,一点点布置了属于他们未来的家。
后来朔月没有来,他独自在这里度过半年春秋。
年轻的人太过骄傲。他嘴上说着不怨,平静地放任心爱之人远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在仇恨尚未结清的时候,他带着新伤旧伤,独自一人坐在似锦繁花中算计。心中的棋盘摆满棋子,每一步都算计着昔日的至亲之人,想久了,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更想不起自己曾经有一个托付真心的人。
可是所有情绪在看见朔月“死去”的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谢昀俯身,小心翼翼地去吻朔月的额头。
肌肤的触觉真实而温热,他却禁不住落泪。
某个雨夜,他像往常一样去拥抱身侧的位置,却只触碰到冰冷。他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被人挖空了心脏一般茫然无措,酸涩痛楚的滋味蔓延全身。
这就是想念吗?
谢昀渐渐知道,自己在想念他。
即使他离开自己,即使他看重契约胜过自己,即使自己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
那么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朔月,你去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总是说对不起。
可我不想听那个。我只想知道,你也想念我吗?
我真的……很想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谢昀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只要你愿意留下。”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承诺,朔月不再惊醒,抱着他的手睡得很沉。
他在午后醒来,精神还好,体温也降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红肿,大约是睡梦中也忍不住流泪。
他看见谢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谢昀被他埋头抱住腰,有些手足无措,又忍不住高兴。他哄孩子一样拍朔月的后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哭了,起来吃饭。”
饭桌上,容衔一自然也在。
就算是班寅也能看出谢昀和朔月之间关系的变化,容衔一自然也不例外。他笑嘻嘻地来回打量两个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朔月抢了先:“容公子。”
“你给我的那颗药丸……”朔月有些犹豫,“是不是加了醉梦乡?”
容衔一夹菜的手一顿,继而筷子一扔,抚掌赞叹:“朔月果然厉害,这都能分辨出来。”
谢昀放下筷子,再度警觉。
“既然二位问了,那我就有话直说。”容衔一诚恳坦白,“没错,我是来破坏这个家的。”
啊?朔月张了张口:“我以为……”
容衔一反问:“两位以为,我是奉师父之名,前来让他的故事达成‘满意结局’的?”
难道不是吗?谢昀和朔月面面相觑。
“师父倒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为人作嫁衣。”
容衔一倒是供认不讳:“醉梦乡此药,可在言语诱导下令人陷入迷幻境地。因此我特意在朔月面前提到谢从澜,特意让谢公子听到。包括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是想挑拨离间。”
只是他的挑拨离间实在没什么用处,反而阴差阳错加快了二人的复合。
谢昀沉默片刻,出声问道:“既然如此,怎么不继续了?”
“有些不忍心。”容衔一摸摸下巴,捞起脚底下打转的班寅亲了一口,“天可怜见,你们俩怪可怜的。”
怪可怜的谢昀和朔月:“……”
“我打小被那老家伙收养,从小到大除了读书习武,天天都要写他那破烂话本子,当然忍不住反叛。”容衔一回忆过往,怅然地叹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师父摆弄的棋子,穷尽一生只为成为他话本子里的甲乙丙丁。”
朔月试图安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
“不必,这些日子白吃白住也够本了。”容衔一笑着摆摆手,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老家伙还托我给你带个东西。”
一幅……画像?
看清那画中人的时候,朔月陡然愣住。
他曾在许多地方见过这幅画像。画上的人衣袂翻飞,宛如神灵。画像角落隐蔽之处,有一枚小小的衔尾蛇印记。
绘就这幅画像的人已经埋骨黄沙。弩箭穿透他的心口,他自百丈城楼跃下,终结了战争,也结束了自己的宿命。
这些往事,朔月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说过——除了容凤声。
彼时他将要离开皇宫,犹疑之际,向容凤声问起了朝露:“您认识一个叫朝露的长明族人吗?”
容凤声给的答案很爽快:“你以为朝露是怎么知道长生的真相的?”
“师父和朝露有过一面之缘,这画像大概是从朝露那里拿回来的。”容衔一道,“人没了,留幅画像,好歹留个纪念吧。”
想起那些往事,容衔一似有感慨;“他和这画像里的人,都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前辈。”
“那位前辈……”
朔月忽而恍惚。
画像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朝露。为着诅咒的终结,师父亲手杀死了那个叫朝露的前辈,继承了他的名字,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斯人已逝,而他还不知道那位前辈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好脾气的人,和你很像。”容衔一温和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谢昀没有听过朔月讲过这些往事。但见朔月神色低落,他多少也猜到一些,轻轻握住了朔月的手。
“我在这儿也打扰很久了,就此告辞。”容衔一在下午时拱手告辞,“天大地大,在下四处逍遥去了。”
他依旧是来时的蓝衣,背着竹筐,竹筐缝隙里塞满了从院子里薅走的花,整个人笑起来春风一般:“如果能顺便把师父的那些话本子都毁了,就再好不过。”
容衔一不要人送,背影渐渐远去。
他来时没有预兆,离去时也不拖沓,很快只能远远望见一筐颜色明丽的花在山野间晃动。
容衔一离开后,院子再度安静下来。
春夜月明风清。班寅叼着什么东西,在脚底下转来转去。朔月反倒有些怅然。
“我亲手杀了师父。”他忽然对身边的人说。
肩膀紧了紧,覆上一阵温暖。谢昀揽着他,轻声道:“这是他的愿望。”
“我知道。”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知道这是朝露梦寐以求的死亡,朔月却依旧忍不住难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原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和另一个前辈,他的朋友一起。
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这些情绪在心底压得很好,不曾对任何人提及。可现下谢昀在侧,他有了倾诉的对象,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低低道:“如果不是容先生……”
在最初的计划中,他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宿命。如果不是容凤声出手相救,如今他也已经如朝露、如长明族人的前辈一般奔赴彼岸。
谢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将朔月抱的更紧,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慌。
只差一点点……他就见不到朔月了。
朔月贪恋在紧紧相贴的拥抱中,又想起母亲。他不甚清醒地问:“你说……母亲如果知道我没死,会开心吗?”
“我食言了……我没有去陪她。”
班寅回答了他。
狸猫翻腾跳跃扑着什么,这回朔月看清了,是母亲给自己的那个香囊。
箱柜不知什么时候被班寅撬开,叼出了那只香囊。朔月忙忙地去救它,只是香囊脆弱,虽然猫口脱逃,却已经破了个口子,掉出一张小布条。
他忽然怔了一下。
那上面绣着四个字,平安终老。
朔月拆开了香囊,露出了里面成百张布条。
平安终老、岁岁平安、顺遂如意……这些新旧不一的祝福填满了空空的香囊,似乎在他出生时便开始为他准备了。
在一张看起来很新的布条上,东方夫人祝愿他们:千秋岁里,恩爱天长。
“你知道吗,母亲很想让我们在一起。”朔月忽然回头看谢昀,“那时候……她祝我们来生再相逢,光明灿烂。”
他看着谢昀,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母亲很喜欢你。”
“不用来生。”谢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神灵,“我们现在……已经重逢了。”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两章就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