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沉默了一瞬,微微侧开身体,朔月连忙跟着进了门。
至少谢昀让自己进了门——朔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默默跟在谢昀后面,偷眼打量这个院子。
小院不算大,但很整洁,又极秀丽。
院落坐北朝南,春夏之交,满园绿茵。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三五间屋舍便在其后。靠窗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桃树,枝桠直直伸到二楼窗上去,洒下一片浮动的树影。
屋后土地平坦,水井将附近的泥土滋润得潮湿柔软,随意撒下去的菜种花种不需人催,已然萌发。
朔月看得出神,谢昀却突然在屋前停了脚步。他躲闪不及,鼻子直直磕上谢昀后背。
谢昀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鼻子上的痛觉很是鲜明。朔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讷讷道:“我来……找你。”
“找我?”谢昀咄咄逼人,“找我做什么?”
朔月呆呆地重复:“找你……”
是啊,找谢昀做什么呢?要他的原谅吗?要他的爱吗?要他们冰释前嫌,坦白心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他最终只张了张口,打开包袱,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谢昀面前:“我不白吃白住……我带了银子。”
包袱一层层拆开,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
五六七八本泛黄的书和字帖,一个绣着衔尾蛇的香囊,几只歪歪扭扭的草编生物,以及一个深色的荷包。
朔月把荷包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东西——几两散碎银子,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银光。
买东西要给钱,住店也要给钱,即使是朔月也知道。谢昀如今在宫外生活,他也不想白吃白喝,平白给谢昀增添负担。
只是谢昀看着银钱,脸色并没有非常好看。
朔月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谢昀却不接。
他被那些银光刺得烦躁,兀自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蹦出一句冷笑:“谢从澜给的路费?”
不然这家伙一穷二白的,能从哪里赚钱?
朔月摇了摇头,认真道:“是我自己挣的。”
这是他自北境回来的路上,替人采集、分辨药草挣的——彼时他没想收钱。
自打六岁进宫后,不管平常怎样,他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为钱财发过愁?但离宫之际,才发现这几两碎银是自己仅有的财产。
离宫时,谢从澜确实想给他塞银票,但他没要。
见他固执不收,谢从澜不由得笑:“怕谢昀生气?”
那时他苍白了二十多年的脸色渐渐泛起健康的光泽,那是容凤声的功劳。容凤声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做了两次大事,已然累得不想听墙角,倒给了他们自由的告别时间。
朔月不答,只是笑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得康健之躯,享常人之寿。
谢从澜长叹:“多谢你。”
他如何不知容凤声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替自己医治。那样超脱尘世的人,纵使有皇权威压,只要自己不愿也不会违背本心。
是朔月去见了容凤声,做了承诺。他感恩非常。
“容先生对我说,他喜欢看故事。”朔月坦白道,“我说,如果他能救下谢从澜,我会尽力让他看到满意的结局。”
谢昀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给谢从澜治病。”
“不是的!”朔月陡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忙地扯住谢昀的衣角,“我只是想让他好起来……”
谢昀的神情愈发冷淡,朔月慌里慌张,愈发口不择言。
“他过去喜欢我,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喜欢健康不会死去的东西……我只是想,如果他好起来,就不会再想我了,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朔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且,而且……我是真的想见你。”
不管容凤声看不看,喜不喜欢,我都真的想让故事有个满意的结局。
好像过了一个百年那么久,谢昀从他手里接过了荷包。
碎银碰撞的清脆声中,他眉目冷淡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房间。”
一瞬间朔月如蒙大赦。
他亮着眼睛,赶忙摇头:“没关系,我住柴房也行,住地窖也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再抬头去寻觅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面前的人依旧面沉似水。
不管怎么样,朔月终究是住下了。
他没住柴房,也没住地窖,而是住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东厢房宽敞亮堂,清早起来阳光率先落进这里,日暮余晖遍洒时满屋灿然光辉。
——他不知道,这就是谢昀原本给他准备的房间。
清澈晨光中,谢昀推开门,淡声道:“先说好,你想留就留,银子花完之前我不会赶你走,但别的不能保证。”
朔月连忙点头,心中隐隐雀跃。
朔月行李不多,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所幸这房间被褥桌椅俱全。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昀就在窗外看着。
死而复生,更甚大病初愈。要是随便找间柴房睡,恐怕要出事,岂不是白救回来了。
也罢,就让他好好睡这间房吧。
一番交谈,已近中午。
朔月放下包袱,本着不白吃白住的想法,积极主动地去做饭。
只是很不如人意。
死过一次,他仍然保留了尝药的能力,但很显然这份能力没有拓展到做饭上。何况他过去接触的唯一能与做饭扯上关系的事物,就是炼丹。
显然,炼丹和做饭不是一回事。
谢昀抱臂站在灶房外,默然看着灶房里白雾缭绕烟熏火燎,各色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
再这样下去,中午的饭可以拖到晚上吃了。
他叹了口气,进去把脸庞花得像猫的朔月拎了出来。
好歹给了银子,管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饭桌上,朔月已经洗干净了脸,乖乖坐着等开饭。
午饭很简单,一盘清炒的绿叶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文火熬煮的萝卜和肉丁,一锅米饭和几块集市上买的胡饼。
朔月端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忍不住想,谢昀好厉害,会当皇帝,还会自己做饭。
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分别后第一次一起吃饭。
从前一起吃饭习以为常,桌上摆的是御厨烹饪的山珍海味,什么酒蒸鲥鱼、虾酿橙、雕花蜜煎,名字冗长复杂,味道精妙复杂,俱是眼前这桌家常菜不能比的,朔月却吃得香甜。
——他跋涉许久,又饿着肚子等了谢昀一夜,早已经饿了。
谢昀冷眼看着他夹菜,冷不丁道:“在宫里谢从澜不给你吃饱饭?”
谢从澜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区。朔月卡了卡,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默默收回了筷子,只去啃面前的白米饭。
谢昀莫名其妙看得一阵窝火,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菜往朔月面前推了推。
朔月抬起眼睛看他,眼睛最初带着一丝茫然,但立刻就变得亮晶晶的。
谢昀言简意赅:“你交了银子,该管你一顿饭。”
于是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垂下去。
一顿饭吃的默不作声,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前者,只有食物香气久久缭绕不去。
谢昀其实有许多想问的,但最后都没有问出口。
朔月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想,大约还是先吃饱比较重要,那些问题以后再问也来得及。
吃饭途中,朔月不忘偷眼观察着。见谢昀放下筷子,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吃饱,当即也放停下,积极主动地收拾碗筷,去洗碗了。
谢昀由得他去——毕竟没人喜欢洗碗。
他无事一身轻,闲逛到厨房。他盯着厨房里的忙碌背影,承认朔月很乖很自觉,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爽,很不爽。
谢从澜待朔月不好——他更确认了。
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的束缚,哪一点为朔月考虑过?亏得朔月还为他着想,临走还给他健康身体,他就这么对朔月,走的时候都不知道给人装点吃的?再说,朔月不要钱,就不知道派人偷偷塞点?也不知道这皇帝是做什么吃的。
满腹不知从哪来的怨怼间,谢昀忽然瞥见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箱子。
正午时分,四周空无一人,这箱子就放在大门前,没上锁也没做隐藏,浑身闪烁着“快打开我”的奇异光芒。
谢昀扯扯嘴角,已经猜到了结局。
正午明亮阳光下,只见里头金灿灿银闪闪,银票地契不要钱一样摞成山。箱盖里粘了一张字条,简单写了两个字:诊费。
是谢从澜的字迹。
谢昀哼了一声,愈发觉得气不顺。
身后响起脚步声,伴随着“还需要做什么吗”的问题。
谢昀头也不回,下巴点点那一箱金银珠宝:“你家陛下给你送来的银子,好生收着吧。”
“有这些银子,别说住一间厢房,就是买十个这样的院子也绰绰有余。”
这一箱金银,要送到他手上,自然不会无人看守。朔月找了又找,终于在林荫地里找到了隶属皇家的侍卫。
侍卫一个激灵:“呃……公子?”
片刻之后,朔月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远处有个推着小推车的身影离开。
侍卫只叹生活不易,原本想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在林荫地里偷闲一二,却迫不得已添了新工作,将那箱金银原样奉还。
他慢悠悠推着小车回宫,心中庆幸朔月给自己留了口信——若陛下要生气,就与他提容凤声。
看着那箱碍眼的金银消失,谢昀才觉得气稍稍顺了点。
谢从澜不给朔月带钱他很生气,给朔月带钱他更生气。
开什么玩笑,自己难道是什么很落魄的人吗,需要靠朔月向谢从澜要钱养家?……好吧,自己没有皇位没有生计,确实是落魄了。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谢从澜从中插一脚。
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朔月站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谢昀……我让人送回去了,我不想要的,你别生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