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炉熄火, 滚沸茶水蒸腾的声音渐弱,浮在瓷杯上的雾气冷下来,俏立在釉面上。
茶热不再扑面, 柴溢云思路敏捷了些。
炉中时不时冒出潺潺之声, 如清泉击石。
她沉眉端起新煮的茶,馨香中掺进去一丝苦味,不禁咂舌。
虽说这世上离散永别、重归于好之事多如牛毛, 但柴溢云向来觉得,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萧沉萸与秦荔只能是前者,后者绝无可能在她二人身上发生。
她自有依据。
初次见秦荔,还是四年前的暑末。
她不知从何处了解到盛金招钢琴师的消息,独身前来, 寡言少语, 坐下弹琴。
秦荔那日的表现并不算完美, 柴溢云本就是挑剔之人,品出琴声中的复杂, 很快叫停,言辞过分地点评一番。
秦荔便走了。
若换了旁人, 多少辩一句‘状态不好’, 她却什么都不说,静静地来, 静静地走。
好像此事也无关紧要。
不久后,盛金管理层改革, 柴溢云为维护关系请人吃饭,才得知于暄已死, 秦家易主。
留下的那个女儿被萧家接了去。
目光若放宽阔些,光是兰宜生生死死的事已数不胜数, 听得多了就连一声唏嘘也疲于发出,柴溢云含混着说了句:“真是可怜。”
友人说,那姑娘人很上进,成绩好不说,还会弹钢琴,此时正在做一个小明星的私教。
既是让萧家接了去,萧玉痕必不会亏待,何至于丧母不久就要抛头露面。
友人叹道:“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柴溢云心想,这世上日子不好过的人多了去了。
听来的这些她全没放在心上,仍然在到处物色能在花厅弹奏的人选。
又发了公告出去,很快来了一批面试者。
柴溢云习惯坐在茶室听。
几首曲子演毕,她心无波澜,气这些人将琴键按得那么程式化,琴音丝毫没有美感。
直到最后一首玫瑰人生,终于让她停下煮茶的动作,微微侧坐在藤椅上,听得入神。
没有情意缠绵。
没有柔和缱绻。
仿佛是个跟在身后的影子,从不僭越上前,敛了身形与气息,隐匿人后。
背景板似的。
背景音乐。
这正是她想要的、出现在盛金的——背景音乐。
在盛金,不论堂皇装饰、还是鲜花乐曲,都必须是客人的陪衬。
但不能奢靡卑微。
如影随形般的陪伴即是最佳。
柴溢云请了人上来。
她是从小酒店管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认人的本领出神入化。
被她瞧过一眼的人,哪怕是混在人堆里,也能顷刻分辨。
她认出这是秦荔。
也在友人处听了这位姑娘的身世。
老实说,她没想到秦荔会再次走入盛金,触碰花厅的那架钢琴。
不过她很满意这样的琴音。
出口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还要来?”
秦荔坦然:“我需要钱。”
柴溢云抬眼看着她。
这样看着,并不能察觉出这人的身世多么悲惨。
仅仅是冷淡静默了些。
那双眼珠似墨漆黑,眼型极是好看,无端有些肃丽之色。柴溢云从她平静如水的眸中,看出了深藏于内的汹涌。
秦荔与盛金的合约只持续了一年。
大二时,秦荔已经参加各种比赛,拿了不少奖金,无需为了钱来弹琴。
到大三时,她改良了自己参赛的算法模型,和潘氏合作了几个月,名气也逐渐有了。
柴溢云与她相处几年,竟难得建立了点情分。
她知道秦荔在萧家总是被萧沉萸刁难,也知道秦荔一直怀疑于暄的死因。
若能提前得知些消息,也不对秦荔隐瞒,充其量坑她再来弹几首曲子,自己坐在茶室听。
她总想,萧沉萸究竟有多冷血,才能逼得秦荔如此。
偶然问出这话,秦荔默着很久,才说:“不关她的事。”
柴溢云见她眼帘垂下,不愿多谈的模样,认定她对萧沉萸厌之入骨,此后也很少和她谈这类话题。
有次员工聚餐,她特意叫上秦荔。
一帮人点了好些酒,俨然是不醉不归的打算。
喝到一半,有个经理酒意上头,奉承完柴溢云,便对秦荔示好。
盛金的工作人员眼力不弱,都明白柴老板待她颇有不同,私下也疑心两人是亲戚。
以秦荔的处境,讨好她也只用说一两句萧沉萸的坏话。
往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那经理酒气冲天,朝着秦荔笑道:“萧沉萸算什么,论才能样貌都输秦小姐不止一等,看她窝里横的样儿,以后嫁了人有她好受的,说不定啊,真像你们女生看的小说里那样,大夫问保大保小,夫家就说‘保小’……”
秦荔当时面无异色。
柴溢云以为她听了这话多少会开怀。话是难听,可听人这么侮辱自己的仇人,便不会嫌弃了。
周末,秦荔主动提出过来弹琴。
有便宜自是要占的。柴溢云当即答应。
弹奏完毕,照例把人请至茶室,却没想到身后还跟了那个经理。
秦荔向她问好,目光移到滚开的茶水上,“我能借花献佛吗?”
柴溢云瞧了眼室内的第三人,很快允了。
秦荔便给那名经理递了一个茶杯,拿起茶壶。
那经理喜上眉梢:“这怎么敢劳烦秦小姐?”
秦荔面无情绪,茶壶一倾。
柴溢云看到她的动作,忽然蹙眉,慢慢坐直了。
因为,茶水并未流入杯中。
而是,浇在这人的手背上。
‘砰’的一声。
杯子摔落在地。
这人被烫的面容扭曲,愕然惊叫。
秦荔眉眼舒展,淡色道:“不好意思,没看准。”
不瞎的话,能瞧出她的故意为之。
柴溢云想不出她这么做的理由。
这人强忍着痛,眉毛皱成毛毛虫样,“我何处得罪秦小姐了?!”
秦荔语声平直:“别在我面前说萧沉萸。”
这人瞬间明白,那日没有奉承到位,眼神看向柴溢云。
柴溢云扫了一眼,并不很喜欢这种场面:“下楼找人帮你弄药。”
这人的袖上还有茶渍,额上一层汗,很是狼狈。
但听柴溢云的意思,并不打算为他做主,只好咬牙吞下强烈的憎恨与不忿。
此人走后,秦荔捡起摔落在地的茶杯碎片。
柴溢云才明白,人家不是白来弹琴的。
她一时觉得奇怪又好笑:“你讨厌萧沉萸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别人说她的坏你也不乐意听。”
那时候,柴溢云对秦荔厌恶萧沉萸的程度有所明了。
试想一下,得是多恨,连听这人的名字都不情愿。
时至今日,萧沉萸对秦荔的影响不减反增,只是看见这个人,便连琴声都异常起来。
柴溢云道:“也是神奇,你们这样的状态,住了四年都没死一个。”
秦荔不说话。
柴溢云又道:“上次牧校长主动邀萧沉萸去沉浅大学上课,我总觉得这位萧公主有另外的来头,你要是愿意再逆来顺受一点,也许于暄那些事会有进展。潘蓉对萧沉萸多爱重,想必你也亲眼目睹了。”
要想达到目的,哪怕在仇人面前也要学会隐忍。
秦荔却不知在想什么,仍是不答。
***
潘家。
霍颖与潘云修都在门口等待。
见潘蓉与萧沉萸下车,两人一齐迎过去。
这些天潘蓉脸上没什么笑容,尽管乖顺,却没什么精神气,霍颖发愁,晚上睡也睡不着。
得知今天萧沉萸来访,还接了潘蓉出去,她一颗心便放回肚里去,急忙赶回家等待。
习惯伸出双臂去抱人,但很快反应过来,潘蓉对她还是抗拒的。
一时尴尬起来,准备假装无事发生般扬起笑脸。
哪料潘蓉眼珠转了转,略一思考便上前,僵硬地抱了她一下。
霍颖呆愣原地,迟迟没动。直到潘蓉退开,又缩回萧沉萸身后,她才热着眼眶,只道:“好,真好……”
潘云修明白她这些日子的艰辛,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脸就去质问萧沉萸:“你怎么不叫我?”
萧沉萸微微一笑:“改日,改日吧。”
潘云修自是知道原因。
她若一道去了,潘蓉也不会放得开,倒像是搅扰。
可心里怎么也不得劲,闷闷道:“你叫上我,我能帮你付钱啊。”
霍颖失笑:“有蓉儿在,轮得到你请客?”
潘云修不服气地冷哼。
潘蓉对她们的谈话听得一知半解,在萧沉萸肩后露出眼睛,盯着潘云修瞧了瞧,又躲回去了。
潘云修微怔,心里犯疑。
潘蓉在翟县发生过什么,为何萧沉萸待她这样好?
转念一想,似乎只有在潘蓉面前,萧沉萸这个人才更真实。
霍颖面露遗憾对萧沉萸道:“如果不是沉浅大学开课,我真想让你在我们家多待些时候。”
萧沉萸笑着道:“阿姨,我也想,只是潘蓉现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问有关您的事,我知道的哪有本人清楚,还得您亲自来。”
刚才的怀抱还留有余温,霍颖笑逐颜开,很是高兴,笑意不止,“可能是我比较亲和,没云修和云琢那么高冷,蓉儿对我更有好感。”
潘云修耷拉着眉道:“……”
萧沉萸回之一笑,将潘蓉拉到身前,“不是说给妈妈做了手串吗,回去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知道她要走了,潘蓉神情失落,但还是郑重回她的话:“嗯嗯,还有妹妹的。”
此话一出,潘云修属实受宠若惊。
竟还有她的份。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在潘蓉面前当个透明人。
萧沉萸摸乱潘蓉编好的鱼骨辫,对霍颖道:“阿姨您瞧,这就没我的份了,等我上完课回来,不知道我们蓉小姐还记不记得我。”
这句话潘蓉听懂了。
很是生气地瞪着她,怒气冲冲:“小鱼乱说!”
萧沉萸又去哄。
霍颖望着这一幕,眼圈泛红,掉下泪来。
失而复得已经让她别无它求,从不敢奢望家里能有这样温馨的一面。
潘云修扭头就看到她又在哭,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控制不住想嘴贱一两句,却被霍颖耳鬓的白发刺到眼,连带着也闭紧嘴巴。
早前并不知道霍颖的心事,还以为她只是头发白的快些。
***
送走萧沉萸后,潘蓉果然去楼上拿了手串,霍颖伸手去接时,潘蓉摇头,自己要帮她戴。
霍颖愈加感动,只顾着这份情意,也没瞧鲜花手串的精细做工。
潘云修硬邦邦地把手伸出去,任由潘蓉为她戴上手串,脖子梗着,眼神却总是往腕间瞥。
与她想象中的消遣杂作不同,这手串十分漂亮,漂亮到很难相信是出自潘蓉之手。
当她发现那些小朵的鲜花是由纸叠染而成时,心中不住称奇。
潘蓉在厅里瞧了瞧,见潘云琢不在,就把她的那一份拿回去。
小鱼说,礼物要亲自送。
她趁着霍颖不注意,已经跑上楼。
这个妈妈太热情了,喜欢掐她的脸。
她有些害羞。
霍颖回神时,发现人不见了。
不过她没有上楼去寻,而是琢磨着晚上下厨做些家常饭。
潘蓉一直在翟县生活,突然间来了兰宜,口味还不习惯,她特意找了个翟县的厨师学习,今晚也该检验一下成果了。
只是她要去后厨时,潘云修突然叫住她,一脸惊疑:“妈,刚刚沉萸说她要去上课,什么沉浅大学……她要去沉浅大学上课?”
霍颖回过头:“你也觉得不对劲?”
潘云修哪敢说自己评论写作的试题都是求萧沉萸押的,“不是不对劲,就好突然,怎么没个声响就要去沉浅大学?”
潘云琢这边送礼都失败了。
霍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道:“是牧珍校长邀请的。云修,你跟沉萸同寝这么久,就没发现什么吗?”
潘云修愣住:“我能发现什么……”
霍颖火眼金睛,登时折回来坐到沙发上,“有事瞒着我?”
潘云修手忙脚乱地要往楼上跑:“哪儿能呢?”
霍颖道:“潘云修!”
潘云修讪讪停下脚步,回身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也没什么,就是……今年我们专业研究生笔面第一是姚平安,我室友。”
霍颖意识到什么:“跟沉萸有关?”
潘云修几乎自暴自弃地道:“她押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