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慧与之前未有分别, 穿件温娴的高领衫,捏褶长裤配了皮革腰带,戴着提花面料的棒球帽, 这样讲究的模样, 哪是逃犯该有的样子。
她递来的水,萧沉萸可不确保自己有命喝下去。
“可能,心有灵犀?”
曲慧没料到会是这个说法, 她以为萧沉萸会严密地分析一切,再从她这儿套消息。
“司妍会被辞退吗?”
萧沉萸轻微触摸沙发扶手上的纹路,眼神淡淡:“我怎么知道呢,沉浅大学都是江主任做主的。我只是个学生。”
曲慧道:“萧小姐在我面前没必要隐藏,我们彼此知根知底。”
萧沉萸纠正她的话:“可别这么说, 您把我的资料倒背如流, 但我对您还有许多疑惑未解。”
曲慧抿唇, 镇定地看向她。
屋里的灯白到令人眼晕,曲慧微敛双目, 道:“例如呢?”
萧沉萸挪动些许,坐的离她很近, “你利用司妍进了沉浅大学, 就为了以合理的身份观察兰宜的局势。既然动手杀人了,那就说明你们想要的信息已经收集完毕了, 那还问司妍做什么呢?司妍有没有工作跟你有关系吗?”
在知道今夜会见到萧沉萸时,她准备了不少话题, 不论是刺猬还是曲墨,她都能给出非常完美的答案。
只是萧沉萸却像是完全不在意她这个人形资料库, 竟顺着她的话聊起司妍。
的确是萧沉萸的风格。
她总能让人措手不及。
在她面前,一切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司妍是好人。”曲慧直视她。
这双眼睛极为熟悉, 轻易就让萧沉萸记起一位故人。想来曲慧与曲墨都长得像母亲。
萧沉萸饶有兴味:“好人?加入刺猬的人还能有好人坏人的概念吗?”
曲慧辩解:“为什么没有?刺猬是一项崇高的、终身的事业,又不是灵魂买卖,有不公的地方才有我们。”
萧沉萸轻笑一声,抚掌赞道:“你们真无私,换我可做不到。”
曲慧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如果换了萧小姐,会像我一样担心司妍吗?”
萧沉萸摩挲着沙发扶手,“不会。”
曲慧先是惊诧,三秒后明白过来,“您在开玩笑。”
萧沉萸道:“为什么这么认为?如果是我,一开始就不会找司妍。好,你们是公平的代言人,那在驱逐不公的路上,多少个‘司妍’的权益被你们毁掉?你们做事真的不地道,为什么不找萧元漓呢,她才是一块好的踏板,我看她很不顺眼。”
曲慧被她的话打乱了思路,不知该如何回。
这是严肃的质问还是在打趣?
“我不明白萧小姐的意思。”
以往说这句话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天却是由衷一问。
萧沉萸望着她道:“你是司妍带进去的,她得承担后果,不过江主任不忍心,暂时不会辞退。可她要是知道你的为人,自己也不好意思待下去吧。有些事做了以后就别瞻前顾后,我最烦磨磨唧唧的人。”
曲慧道:“……萧小姐真是,直言不讳。”
萧沉萸道:“当然,江主任知道这事以后特别生气,我就劝了劝。司妍没被辞退,我猜你们应该知道有我一分功劳,我也是稍微暗示一下,没想到你们真的懂了,还在这儿等我,只是只有你一个人,我并不很满意。”
曲慧终于用上了来时准备的资料,脊背都挺直了些:“虽然这么做不礼貌,但真的是为您着想,要是来太多人,会被注意到,对您的名声有损。”
萧沉萸挑眉道:“谢谢你们,真周到啊。不过我来也是为了跟你说点事,没别人在更好。”
“萧小姐请说。”
“我听说夏建的头被打包送到孟久手上了,”萧沉萸像是震骇般蹙眉:“算算进度,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曲慧眼神一滞:“萧小姐说的哪里话?”
萧沉萸认真道:“兰宜话。”
“……”曲慧神色微有扭曲:“我们将来会是伙伴,没有人会对伙伴做什么的。”
萧沉萸摆摆手:“不一定。当年我和曲墨也是伙伴,但她用非常残酷的方式回报了我。”
曲慧语声耐人寻味地道:“您后悔当初对曲墨的救助了吗?”
萧沉萸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曲慧一脸求知欲:“那做错事的是谁啊!”
萧沉萸道:“我怎么知道呢。”
沉寂一阵。
曲慧眼眶发红,她容貌清婉,明眸亮采,眼睫挂滴泪时,说不出的昳丽绰约。“我姐姐,她跟你一样,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第一名。她什么都会。”
她以掌心托着下巴,指腹默默揩了眼下的湿润,“如果不是孟家,她现在肯定很风光。”
萧沉萸稍微动容:“谁不是呢。”
曲慧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怪曲墨,对吗?”
萧沉萸眉头一跳:“怪她又怎么,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她害我,我还不能怪?”
曲慧无言片刻:“但是她当时太无助了,换成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萧沉萸沉下脸。
类似的话她听过,是秦荔说的。
前世,秦荔没少用这些话开解她。
出奇地,她觉得秦荔说出的话更加顺耳。
“的确,我反正做不到糟践无辜的人。”
曲慧锁着双眉:“你不同情她吗?”
萧沉萸冷声道:“这是两回事。我同情她,也尽了全力。”
曲慧下了结论:“你恨她。”
萧沉萸劝道:“别往她脸上贴金。我恨她什么?就算四年前的事让我消沉,但我有重新再来的本事,我只是瞧不起她窝里横,换了我,要是下定决心以命相搏,就把仇人拉下去垫背,哪像她这么窝囊,自己命没了,仇人越活越好,真是恼火。”
曲慧沉默着不语。
萧沉萸面带讥笑:“你问完了,该我了。”
她打量着曲慧,看到曲慧眼神闪烁一下,才道:“你为曲墨报仇,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因为愧疚,忏悔?”
曲慧强调:“她是我姐姐。”
萧沉萸冷嗤:“是吗。你母亲再婚生的你,自你记事起,家里止你一个小孩,你们住的大院里大多是独生女,你习惯跟她们一起玩,当你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时候,并不开心,尤其那个姐姐一副乡下味,土里土气,你觉得跟她出去很丢人,所以你母亲提出接她过来的时候,你言辞犀利地拒绝。当然嘛,小孩有时就是有这样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很要面子的。曲墨送你的礼物你也当着面扔了,为了让你母亲讨厌她,你还陷害她偷窃,你母亲对此存疑,但你父亲信了,所以曲墨再没去过溪荷。”
萧沉萸奚落道:“曲墨出了事以后,你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对不起她。”
曲慧强撑着道:“这都是您的臆测。”
萧沉萸很少把话说到很绝,但对曲家人例外:“我也愧疚过。我仅仅因为帮不了曲墨而愧疚,时常夜里睡不着。何况你小时候对曲墨那么排斥,还栽赃陷害她。你觉得她应该早点告诉曲奶奶,曲奶奶要是知道她被霸凌,或许会交出润心根雕,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而曲墨之所以那么沉默,是因为你陷害她偷窃,让她成了你们曲家的坏小孩。你以为曲墨不说是害怕没人相信她。”
曲慧面不改色,伸手去拿水杯。
水杯捧在手里,却没喝。
“愧疚是能生根发芽的,”萧沉萸道:“这种情绪比仇恨还可怕。我很好奇,你出于什么心态变成现在这样,接受自己小时候做过错事很难吗?等人死了才赎罪的行为,恕我不能理解。”
曲慧神色紧绷着,水杯原封不动放回桌上,勉强笑了笑:“果然,在您面前也是没有秘密的。”
萧沉萸谦逊:“我跟刺猬比还是差远了。”
“萧小姐对我的事一定了如指掌了,既然这样,也不必讨论,”曲慧正色道:“今晚见您,是想确定您的想法。刺猬的诚意,您还满意吗?”
萧沉萸赞道:“你们好算盘啊。是你在复仇,刺猬也在借机招揽成员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上去像是很会感恩的人吗?”
曲慧面色稍僵:“萧小姐肯来,我们的合作还是有机会的。”
萧沉萸摇摇头:“曲慧,我说过了,我是来见你的。”褪去一切调笑情绪,很是严肃地道:“不管刺猬是怎么洗脑你的,那一套别用在我这儿,你要是想继承曲墨的遗志来杀我,尽管来,我当初敢帮曲墨,那所有的后果我都担得起。我最后想说的是,你和曲墨一样让我看不起,放着真正的仇人不杀,却屡次找到我跟前?孟家没死绝之前,我要是再见你一次,一定让你再也没机会为曲墨复仇。”
淡淡看了曲慧一眼,她起身便要走。
曲慧张口要说话,嗓子干哑到发不出声音。
直到门轻轻扣上,她才惊觉自己满背冷汗。
也不知为何,她就开始流眼泪。
很小的时候,母亲接曲墨来溪荷,初见第一眼她就不喜欢这个姐姐。
姐姐不像别人的姐姐那么漂亮精致,反而很粗糙,尤其是那双手又黑又瘦,真的很丑。
母亲说,那是因为姐姐一直在帮奶奶干活,家里本来应该找个保姆,可是姐姐什么都能做,就省了这笔钱。
即便这样,曲慧还是不喜欢姐姐。
姐姐会让她在同伴面前丢脸。
直到她上小学后,姐姐又来了一次。
所有人都在称赞姐姐懂事,既能干家务活,学习成绩又好。
曲慧讨厌这种说辞,也讨厌姐姐。
为什么夸姐姐的时候总要贬低她,她过得好也是错吗。
至今她也没想通,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偷了邻居姐姐的手表,放进姐姐的麻布包里。
事发之后,姐姐被所有人指责。
母亲尽管存疑,但未表态已经说明问题。
那天,隔着无数人的愤怒嘴脸,她和曲墨遥遥相望。
曲墨眼神清亮,像是洞悉一切,但不为自己辩解,更不恨任何人。
曲墨走了。
自那后再没来过溪荷。
曲墨出事后不久,母亲准备搬家事宜,某个夜里,她辗转无眠,去找母亲谈话。
提及当年,母亲神色复杂,半晌后道:“我都知道。”
曲慧当时如遭雷击:“您知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帮姐姐辩白,为什么放任一个错误发展下去?
母亲说,都是为了她。
在保全曲墨的名誉和让曲慧如愿之间,她选了后者。
曲慧听了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她做了那么大的错事,母亲毫无理由地包容她。
曲墨却要包揽家中所有事务、拼命为母亲省钱才能得到一两句赞赏,而那赞赏竟如瓷瓶般易碎。
她不敢想下去,愤然起身去了卫生间,用冷水洗掉脸上的泪痕。
她不是萧沉萸,没办法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她恨,当年那个小孩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看似是胜利了,可实际,整个后半生她都得为这么一件事忏悔。
曲墨才是赢家!
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温热的眼泪和冰冷的水混在一起,滑过脸颊时,皮肤泛起痒意。
手掌覆在脸上,眼神逐渐冷静下来。
她找出随身便签,看向下一个名字。
兰宜的初冬天气很折磨人,白天艳阳高照,夜里又是刺骨的寒凉。
萧沉萸系好衣服扣子,下楼后正要去开车,没想到经过拐角时,却看到秦荔和牧惜笙一齐堵在路口。
没防备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怎么在这儿?”
秦荔先回道:“我们偶遇的。”
萧沉萸无语,“我是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秦荔道:“你一个人来,招呼都不打,我不放心。”随后看了眼牧惜笙,“牧老板倒是来的蹊跷。”
“……”萧沉萸不理她,转头对牧惜笙道:“阿笙,你还没回溪荷?”
牧惜笙神情柔和:“要跟你辞别的,看你往这边来,就跟上了。”
萧沉萸忙道:“有没有耽误你的正事?时间还来得及吗?”
牧惜笙不停转动食指上的翡翠戒指,面色无异:“我不走了,兰宜有点事要忙。一起回?”
萧沉萸先是一愣,很快想明白。
古宅都是牧家的,牧惜笙自然有地方住。“行,一块儿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