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姒?”
城政司的胖大人懒洋洋倚在座椅上,他把玩着手里那块木牌,又睨了眼下边立着的三人。
“是,这位冬姒姑娘很可能与我们在查的案子有关,劳大人行个方便。”
林尽原本想着,他们要寻的这位冬姒可能也与先前失踪的那几个花娘一样,生在底层,没人知晓也没人记得,所以打算来城政司瞧瞧,看看会不会有像类似现代个人档案的东西。结果没想到,胖大人听见他们的来意,却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
而后,他把手中木牌抛还给林尽,自己瘫在椅子上,垂着眼皮慢悠悠地道:
“不必查案卷。冬姒此人,你去大街上随便寻个男子,只要他在中云城待过十年以上,必定能同你讲两句与她有关的事。”
“哦?”林尽微微一愣:
“还请大人细说。”
胖大人挠挠下巴,瞥他们一眼,又冲不远处招呼道:
“小吴!给这三位小仙君搬三把椅子过来,再给人把茶水倒了。我看你是清闲惯了,眼里没活儿,连客人都不懂得招呼吗?”
那边的小差役应了一声,林尽知道,这是胖大人愿意同他们细细聊聊的意思。
他坐上了小差役搬来的椅子,接过了他端来的茶盏,茶盏有些烫,浮在水面的茶叶慢慢打着旋。
“各位是仙山来的,中云城又偏远,你们不知晓咱这里的故事,倒也正常。你们要问的这冬姒姑娘啊,往前看几年,可是我们中云城里星星一般的人儿。各位既然查到了她身上,那定然也知晓满庭春吧?这冬姒呢,就是满庭春当年的花魁,如今满庭春的花魁叫个什么来着?啧,忘了,虽然也挺有名,但要比起当年的冬姒,那可就差远了。”
胖大人吹吹茶盏,啜饮一口,眼中竟流出些许怀念之色:
“想当年,冬姒一舞,倚清风、佩环微颤。逞盈盈、渐催檀板。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1]”
胖大人追忆往事,慷慨激昂地咏了段诗,过会儿又软绵绵地瘫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林尽和韩傲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迷惑二字。
“她名声最盛之时,就连皇城的官老爷都纷纷竞价邀她相陪,据我所知,曾经到过一夜千金的天价!多少人挤在满庭春门口,踩破门槛就为看她一眼,而且这姑娘啊,不仅会弹琴跳舞,还颇为温柔知心,三言两语就能叫人舒心,只是可惜……”
说到这,胖大人又重重叹了口气。
林尽终于熬过了前面那一大段赘述,该听到重点了却被卖了个关子,一时急得没忍住问:
“可惜怎么了?”
胖大人慢悠悠瞥他一眼,才继续道:
“可惜,这姑娘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突然有那么一天,整个人都跟凋谢了似的。琴弦弹断了,还不小心在跳舞时摔了腿,别说跳舞了,连走路都不利索,成了个跛子。之后她便很少笑了,也没以前那么善解人意了,这人气啊,也就慢慢散了。
“你说她们这样以色侍人的女子,没了这几样,谁还瞧得上?也就她那一张脸有几分颜色,可美丽是最易逝的东西,再过几年,满庭春里娇嫩的年轻姑娘越来越多,她年纪又大了,就这么被淘汰在角落了呗。”
“……”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回忆起昨夜在鬼境内见到的冬姒,确实如胖大人所说的那般,瞧着凌乱又疲惫,像一朵过了花期枯萎凋谢的花。
可除此之外,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被蒙住,她张口时从喉咙里涌出来的血,又是什么?
想到这,林尽多问一句:
“那么,大人,冬姒姑娘最后如何了呢?”
“最后?”胖大人用手指掏掏耳朵,撇着嘴思索一阵:
“记不得了,我记这个作甚?”
听见这个回答,林尽略微有些出神,可也是那时,旁边一直跟着听故事的小差役突然结结巴巴地出了声:
“那个……大人,仙君,我知道。”
“嗯?”
小吴这话一出,堂内所有人皆意外地瞧向他,胖大人更是瞪圆了眼睛: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小吴第一次受到如此注目,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他瞧着也就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像只瘦巴巴的猴子,就一副骨头架子支棱着身上明显肥大不合身的衣裳,脸上是成片的麻子,往旁边一缩,根本没有存在感。
被这么多人瞧着,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只一个劲地低头盯自己的脚尖,边支支吾吾道:
“后来,咱们中云城的秦老侯爷说要给冬姒姑娘赎身,说要抬她回家里做小妾,但冬姒姑娘在那之前就没了消息。”
“秦老侯爷?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
胖大人稍稍坐直了身子,片刻,突然激动得拍拍手:
“对对对,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嗐,秦老侯爷是出了名的……罢了,我记得冬姒似乎是不愿入府受他磋磨,所以悄悄跟老相好跑了吧。反正满庭春的鸨子是这么说的。”
“没有!都是瞎说!”小吴的反应有点大,林尽瞧着他的模样,微微一挑眉。
小吴没有注意到林尽的目光,他这时候倒不结巴了:
“冬姒姑娘不是跑了,她是消失了!老鸨说的是哄人的话,冬姒姑娘根本没有什么老相好,也没跑,她肯定是被老鸨害了去!”
“别瞎说!人家没事害个年老色衰的跛子娼妓作甚?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是个啥,毛还没长齐的破孩子,懂什么冬姒懂什么相好,人家趴你耳边跟你说的?”
胖大人根本没把小吴说的话当真,他不屑地嗤了一声,一口饮尽盏中清茶,方同林尽道:
“行了,我知晓的也就这么多,三位小仙君若还有疑惑,便去问问其他人吧。外边天冷路滑,您三位慢走,不送了。”
城政司离中云城的繁华主街很远,街道上甚至有些冷清,只见白茫茫的雪和零星几行脚印。
柳拂心走在旁边,沉默片刻,开口问林尽:
“林公子,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有几分可信?”
林尽愣了一下,正想回答,可未出口的话音突然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
“三位仙君!!!”
林尽下意识回头看去,见是小吴从城政司门内跑了出来。
他在风雪中像个摇摇晃晃的破竹竿,跑几步,还险些摔了一跤。
也不知是跑的太急还是怎样,小吴一张脸通红,唇齿间都是剧烈呼吸呼出的白气。
他将三人挨个看一遍,最终选择用双手握住林尽的手腕:
“仙君!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查清冬姒姑娘的下落,她不是跑了,她没有什么相好,她是被人背叛了,被人杀害了!一定是有人害了她,求求你们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求求你们了!!!”
说着,小吴屈膝就想跪下,被林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小兄弟不必这样,若事情当真如此,我们定不会让任何人留有冤屈。”
听见这话,小吴抬头同林尽对视。
林尽似乎从他眼底瞧见了类似泪水的波澜,但还未等他看清,小吴便吸吸鼻子,躲开了他的视线。
小吴同他们三个好好道了谢,才转身回了城政司,回去的时候他不似来时急切,身形晃晃悠悠,但每一步都坚定。
林尽瞧着他的背影,很久才收回视线,而身边的韩傲看看他又看看小吴,抬手挠了挠头:
“我都快被搞糊涂了,究竟哪个版本的结局才是真实呢?”
柳拂心抿抿唇角:
“我倒是觉得那小差役真情实感,他说的话也最接近故事原本的模样。毕竟生魂化鬼需要极强的执念和怨气,而这样的魂,一般都是经历了极大的绝望,甚至是被折磨至惨死。而且青火并不似摄魂和红衣那般可以自由活动,这种低阶鬼类,一般会一直被困在其执念或者身死之地,既然如今鬼魂还在满庭春,那就说明,她从生到死都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我也投小吴一票。”
林尽看看自己被小吴握过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小吴当时的颤抖,甚至因为对方太过用力,林尽腕上衣料还留着几道明显的褶皱。
他抬手抚平那些痕迹:
“事情究竟如何还难说。不过,一试便知。”
-
“什么啊,什么冬姒,还在这冬姒呢?冬姒那小蹄子早就跟她相好的跑掉啦!”
早晨的满庭春要比夜晚冷清太多,一楼大堂内多是杂役在收拾昨夜的残局。
听闻有客来,鸨母强撑着从睡梦中爬起来,可见林尽他们不是来消费的,肚里怒气自然蹭蹭往外冒,连带着回话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林尽就知道她不可能说实话,因此,他朝韩傲递去一个眼神,韩傲立马会意,随便使了个引雷咒,将满庭春门口悬着的大灯笼劈了个焦黑。
鸨母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而林尽瞧她这模样十分满意,他随手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姿态张狂至极:
“实话告诉你,我们并非凡人。我等受仙山指引,察觉此地怨念颇重,显然是有巨大冤情埋藏在此,特奉天命前来洗刷怨魂冤情,还此地安宁。你若肯配合,自然皆大欢喜,若不配合,倒时我们无法超度亡魂,有朝一日鬼魂力量壮大,缠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不好看了。”
林尽这话将鸨母哄得一愣一愣,她一张脸煞白,可呆滞片刻,她又摇摇头:
“你少在这唬我,什么洗刷冤情,你们仙人的职责当是斩妖驱鬼除魔!我们此地确实有只恶鬼,几年间来害人无数,你们不去除了她,反倒在这威胁我,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你们要为了一只恶鬼,欺负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成?!我的天爷呀,还劈天雷,来来来,今你就将我这老婆子劈死罢了!让我也化个鬼当当,前去索你的命!”
“……”
林尽扬扬眉,并未反驳。
那鸨母见林尽无话,自觉占到了便宜,便又是坐地拍腿又是撒泼打滚,嗓门大得险些掀翻屋顶,惹得楼上休息的花娘们和门口路过的行人都要围过来瞧瞧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周边看客越来越多,几十双眼睛瞅着楼内的闹剧,见此,林尽才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努力挤眼泪的鸨母,扬声道:
“我等修士,并不只为驱鬼斩妖除魔。对付鬼类,若其未有杀人放火等恶劣行径,应当以度化为主,雪它冤情,还它真相,了它执念,送它重入轮回。
“经我们查证,冬姒姑娘这数年间并未伤害一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害了人,可你对此并非不知情,却为何隐瞒此事许久,拒不上报?难不成,是你刻意纵容她害人不成吗?”
说到重点,鸨母将哭未哭的滑稽表情突然僵住了。
她张着嘴巴,回味几秒,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一个凡人,怎可能与鬼魂为伍?!”
林尽微微弯起唇角,却又刻意隐去了那抹笑意。
他点点头:
“哦?那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您老人家。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啊,冬姒姑娘为什么放着满楼的姑娘不找,偏偏对白衣女子执念深重呢?”
听林尽松了口,鸨母的神情才终于轻松了些,她脱口而出:
“还不是因为……!”
可话说了一半,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僵,连没说完的话都断在了嗓子里。
林尽笑意渐深:
“因为什么呢?对了,我记得您刚说过,冬姒姑娘是跟她相好的跑了,那她好端端的,怎么又留在满庭春成了鬼呢?”
这话一出,围堵在门口的看客一片哗然。
林尽又抬眼瞧瞧撑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的姑娘们。
姑娘们的反应和看客截然不同,她们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对视的对视,沉思的沉思,总之,无一人对楼下如此精彩的闹剧感兴趣。
这便是林尽想要的效果。
如果冬姒的死真与老鸨有关,那让她主动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实在是不现实,倒不如从旁人身上下手。
既然冬姒当年那样出名,那知晓当年旧事的肯定不止城政司小吴一人,此事定然还有更多人在默默关注,只要把事情闹得够大,总有人会主动说出自己知晓的信息。到时说的人多了,他们说不定还真能西拼八凑出故事的完整版来。
至于满庭春的花娘们,她们知道的定然比看客多得多,却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林尽原本不太理解她们的想法,但现在却懂了——
她们在保护冬姒,她们怕外来的修士知晓此事会对冬姒不利,怕冬姒从此灰飞烟灭不存于世。
所以,林尽要让她们知道,他们来此并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还她公道,为了救她出执念苦海。
鸨母闭了嘴,再蹦不出一个字,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林尽就静静等着,等勇于站出来道出真相的第一人。
小楼内外的喧闹持续许久,后来,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林尽抬眸看去,只见围在上面的花娘们突然让出一条路来,而从人群后缓步走下楼梯的,正是昨日被他们藏在房中的缀棠姑娘。
可能是昏睡太久,缀棠气色很差,发上簪花歪斜,略显凌乱,身上衣裙也皱巴巴,不太整洁。
她缓缓行下,一双眼睛始终瞧着楼下的林尽。
许久,她开了口:
“公子说的可当真?你不会伤害冬姒,而会还她真相化她执念,救她出苦海?”
听见这话,林尽立马正色,规规矩矩冲缀棠一礼:
“若此言为虚,在下甘受天雷降罪,从此修为停滞,仙骨……”
“不必。”缀棠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发如此毒誓。想来也是,那位姑娘昨日应当已见过冬姒了,若你们只为驱鬼,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信你们。”
缀棠回了林尽一礼:
“妾身方清棠,见过三位仙君。今妾身愿道出经年所有秘事,只求三位仙君,救救我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