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承的脸,和他父亲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眉眼间的神情、脸部的轮廓,还有凉薄的唇,都像是和那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澜玥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所以,当他提出自己想留在明烛天之后,萧澜玥的内心是拒绝的。
她只要看着萧澜承的脸,就能想到那个男人,这是源自本能的反感,她根本无法控制。
可她又忍不住想,说不定萧澜承和他父亲只是相似,他们的本质并不一样呢?
萧澜承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凡世,他懂了人类的情感和爱,他觉得萧澜玥想改变天魔族群的想法很有理,他愿意和她一起努力、跟她一起实现她想做的那些事。
他还说,只有母亲的爱是不够的,更别提萧澜玥那样忙碌,三天两头就要外出征战。在她离开的时候,总得有人来替她照顾萧澜启、替她爱他,而他这个兄长,刚好可以做到这一点。
听见这些话,萧澜玥虽然有些动摇,可还是没有全信。
可后来,她又想,自己总不能因为一张脸来认定这孩子的好坏。
长得像又如何,他和他父亲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他们并不一样,自己不能因为这些偏见就否定了他的全部。
再怎么说,他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所以,萧澜玥最终还是答应了萧澜承,允许他留在明烛天。
她也想过对萧澜承好一点,可是萧澜承的眼神和笑容与他父亲实在太像,萧澜玥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忽略那一点。再说,她和萧澜承实在太久没见,上一次见面时,他还只是个比如今的阿启还小的小团子,现在时隔这么多年,他已经长成了一只成年男性天魔,他们中间空缺的这几十年很难再补齐,萧澜玥没法再将他当成一个孩子,更不可能待他如待萧澜启那般亲昵。
萧澜启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疏远她,萧澜玥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想和他好好聊聊,可明烛天接连不断的战事令她心力交瘁,她每日都痛苦,每日都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她更怀疑有人跟萧澜启说了不好的话,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萧澜承,可萧澜承夹在他们二人中间那么自然,他会说贴心的话关心安慰萧澜玥,会照顾她的心情帮她做好所有事情,每当这种时候,萧澜玥就对萧澜承更愧疚一些。
对于萧澜承来说,萧澜玥一定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萧澜玥对他实在愧疚,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萧澜承,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补偿。她试过以一个亲人的身份随口关心询问萧澜承一些日常事,可她总是无法直视那双与他父亲神态相似的眼睛,他们的相处,总是那样僵硬不自然。
萧澜玥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没有待萧澜承好是她的错,没能教好萧澜启也是她的错,总是用恶意去揣测萧澜承的行为更是她的错。
直到后来,最后一战,她在镜魔的魔心内寻见了一缕牵心丝。
在她与镜魔同归于尽魂魄即将消散之前,她读到了镜魔所有的记忆。
难怪。
难怪呼星客后来的战术对她处处针对,难怪萧澜启后来一直有意疏远她。
原来真的是因为萧澜承。
真的是因为他。
萧澜玥只恨自己这么晚才发现这一切。
晚到,她已经死了。
天魔死后,尸体会静静腐化,魔纹重归混沌,魂魄则会消散,归于世间万物。
可萧澜玥的魂魄并没有散去,有人将她强行留在了这具身体里。
萧澜玥感受到了刺穿自己灵魂的那些牵心丝,她知道,这是萧澜承想要控制自己。
萧澜玥一身力量尽散,现在的她根本没法阻止萧澜承,她只能自封魂魄,来对抗萧澜承对她的摆布。
可自封魂魄之后,不仅萧澜承再没法控制她,连她自己也再没法脱离这具尸体,没办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像是坠入了混沌苦海,模糊地感受着周围一切,偶尔她的五感会短暂地清晰一会儿,在这些时间里,她得知了萧澜承做的一切。
萧澜承掏空了她体内的骨骼,全部换成了牵心丝,将她关进了主殿的隔间内,日日都来探望。
他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个恭顺的好孩子,他喜欢和萧澜玥聊天,自己一个人说再久也不嫌累。
从他口中,萧澜玥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事情始末。
原来,他从看见萧澜启的第一眼就开始谋划这一切。
原来,是他不断给明烛天施压,令她和萧澜启不得不分离。
原来,真的是他不断给萧澜启灌输错误的观念,令他在纠结矛盾中那样痛苦无助。
他说,萧澜启盲目地信任他,真把他当兄长,却被他用斩荒剑刺穿魔心,丢去了鬼哭崖底。
鬼哭崖。
又是鬼哭崖。
当年萧澜玥被萧澜承的父亲暗害,在险些坠下时得慎重明出手相救,这才逃过一劫。
如今,命运重演,萧澜启代替当年的她,承受了宿命给他们安排的这一切。
原来,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萧澜玥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错过人。
萧澜承,果然和他父亲是同一种人。
萧澜玥被困在尸体与隔间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
萧澜承总会来看她、照顾她、陪伴她。他最喜欢靠在萧澜玥的膝上,像一个小孩一样,等待她轻抚他的发顶。
萧澜玥觉得恶心,又觉得实在可悲。
可事到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她只能沉默着接受这一切。
主殿的隔间很暗,可就借着那样暗的光线,百余年下来,她也记清了隔间内砖石的每一条裂痕和缝隙。
她不知道,这样的折磨已经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未来还有多久。
如果早知是这种结局,她在死亡的那一刻,就该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同粉碎。
隔间内的药煮了百年,昏暗颜色下的灯光也摇晃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萧澜承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说,萧澜启从鬼哭崖逃了出去。
听见这短短一句话,萧澜玥死寂的魂魄像是重新鲜活了一瞬。从那天之后的每一日,她经历的这些折磨都像是有了盼头,她努力保持清醒,就是为了从萧澜口中多听一点有关萧澜启的事。
他去了人类那里,和人类待在一起,他数次在萧澜承手里化险为夷,他有了朋友,听说,还有了很好的爱人。
在萧澜玥的印象中,萧澜启一直都是那个可爱的小团子,或者清瘦倔强的小少年。她想,过去这么多年,她应当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他说,但事实上,真看见了他,她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拥有青粲色双眼的天魔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他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人类。
萧澜玥只看了他一眼。
她早已死去多年,如今这一眼,算是赚的。
她在黑暗和寂寞中待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死亡对于她来说不是折磨。
是恩赐。
所以,事情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可能谁都错了,又可能,谁都没错。
萧澜玥的尸身在他们眼前变成白骨,又一点点化为粉末,随后消散在空中,没能留下一点痕迹。
萧澜承握着手里那颗干瘪的魔心,眼里不知何时已爬满血丝。
他看着被自己毁去的阵法,看着消失不见的萧澜玥,听着萧澜启那句“你得到什么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睁大眼睛,呆滞地望着地宫内的阵法中心,下一瞬,他突然丢掉了手中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扑向了萧澜玥消失的位置。
“母尊!母尊!你别走!母尊!!”
他的声音回荡在地宫内,听着凄厉又刺耳。
他趴跪在地上,试图再捡起一点点粉末,可他找了半天,也没寻见任何痕迹。
他又看向了自己手中那颗魔心。
魔心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扒开伤口中最大的那一条,颤抖着手从里面取出了一缕牵心丝。
当年,母尊伤重,像是快要死了,他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也没能救回她。
他没办法,为了留住自己的母亲,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需要母亲,他不能没有母亲。
这颗伤痕累累的魔心,就是他爱她的证明。
上面每道伤口,都是他一针一线缝合好的,他花了这么多年,筹谋这么久,他费尽心思想让母亲看他一眼爱他一点,可最终,他等来的,为什么还是只有指责和嫌弃?
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他到底哪里比不上萧澜启?
为什么萧澜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一切,而他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哪怕一点点?
为什么母亲能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萧澜启,留给他的却只有一句“别叫我母尊”,还有“杀了我”?
如果,如果这是母亲想要的……
萧澜承怔怔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魔心。
牵心丝被取出后,魔心也如同萧澜玥的尸体一般,飞速化为了粉末。
萧澜承什么都没能抓住。
地宫外,他的傀儡正在被屠杀,他头痛欲裂,再没办法思考任何事。
他只知道,他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只要她想。
可母亲怎么不见了?
萧澜承握着手中最后一点点魔心残渣,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有鲜血从他的眼眶流出,那些傀儡给他的反噬已经让他痛到麻木。
他这一辈子,还真是无趣。
萧澜承再无力战力,他跪在了母亲消失的那块地面。
“我什么都没有。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萧澜承抬眸看向萧澜启,发丝凌乱,双眼通红,状如厉鬼。
他像是在回答萧澜启方才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嗓音沙哑,不断有血自他喉头涌出:
“萧澜启……从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