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一把推开门,扭着胯走了进来,冬姒面色一变,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鸨母没有注意她的动作,她还沉浸在欢喜中无法回神:
“侯爷,那可是秦老侯爷,竟也看得上你?真是意外之喜,我本就嫌你这跛子碍事,没想到临了还能靠你赚上一笔。”
冬姒蜷起手指,罕见地出言顶撞了她:
“我不嫁。”
鸨母听见这话,起初还不敢相信,还夸张地揉了揉耳朵:
“我的天爷啊,我没听错吧?小蹄子也有脾气了,还不嫁?人家老侯爷点名要你,还有你拒绝的份?”
冬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先不说这消息是否属实,假的最好,若是真有人要纳我,我便是一头撞死,也定是不从的。”
鸨母气得一张脸都扭曲了,她指着冬姒的鼻子,不留情怒骂道:
“反了你了!你个破烂货,早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有人肯要你就不错了,更别提人家还是堂堂侯爷!人家大发慈悲抬你回府,泼天的荣华等着你,竟还让你挑拣上了?!来人,把她关起来!想通了再放人!”
时隔多年,冬姒再次被关进了满庭春的小黑屋。
初霁曾经说,人哪有那么大的气性、那么犟的脾气?不肯低头,无非是没想通罢了。
可冬姒在这个问题上,终究是想不通的。
身体对她来说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皮囊,破败不堪又如何呢,被多少人占有过又如何呢,只要灵魂还属于她,那么她便还是她,即便不再是徐三小姐徐冬肆,她也是满庭春的冬姒。
可若是随随便便被哪个人带回了家,那她才是真正失了自己,真正成了靠依附别人而活的菟丝花。
冬姒不愿这样。
所以,她这次破天荒地同鸨母使起了倔。
冬姒姑娘向来是最温顺的,从未同人争吵过,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偶尔受到欺负被人侮辱,也都是一副含笑任君蹂.躏的乖巧样,所以,这次她在小黑屋里粒米未进地被关了五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满庭春的所有姑娘和小杂役都替冬姒求过情,他们一天到晚都扒在小黑屋门口,想帮帮她救救她,可谁都没办法。
方清棠哭着求她进点食水,可冬姒不愿。
她一开始还是跪着的,后来没力气了,跪不住了,只能像只小猫似的蜷在角落里。
谁都想不通,冬姒发倔的点在哪里。
鸨母是最莫名其妙的,在她看来,一个低贱的娼妓能有男人愿意要就不错了,就算随便跟个人安定下来,不比在青楼里伺候人来的舒服?
冬姒小蹄子向来想得开,她风轻云淡地伺候过那么多男人,可如今要过其他姑娘求之不得的好日子了,怎的又不愿意了?难不成她天生轻贱,就甘愿在这地方做个脏女人?
鸨母越想越奇怪,第五日,她终于坐不住,打算亲自去找冬姒讨个说法。
那时的冬姒已经很虚弱了,她缩在墙角,整个人瘦得只剩了骨头。
鸨母过去一把取掉她口中的布巾:
“五日了,你还是不愿低头?”
冬姒没有力气说话,只以沉默回答。
鸨母怒从心头起,她扬起巴掌重重落在冬姒脸颊,把人打得摔伏在地:
“不知好歹的贱胚子!明明以前像小狗似的最是乖顺,究竟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我想想……是不是初霁那个贱人?对了,她便是在这房间被关了整整三日,原来你是跟她学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初霁好歹是千金大小姐,有点贵人骨气也属正常,人家的倔好歹倔了条出路,你是个什么东西,东施效颦,贱胚子,也不怕惹人笑话!”
听见这话,冬姒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她听惯了辱骂,比这更伤人的也不在少数,曾经她从未反驳过,可如今,她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代替她说:
“……我不是。”
“你说什么?”
“……”
冬姒这一生,放弃了很多东西,她身边的人或事都在不停地推着她向前、推着她低头,推着她认命。
她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曾经的自己,如今,他们还想逼她放弃她最后一点点可笑的坚持。
他们逼迫她、驯化她,要她一次次妥协,直到她亲口承认自己轻贱。
她们要她为奴为婢,再为妾。
她不要。
“我说,我不贱。”
冬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撑着坐起了身。
她盯着鸨母的眼睛,出口的话像是说给她,更像是说给自己:
“贱的是你,是这世道!女子轻贱……女子轻贱!!这话是谁说的?!高低贵贱又是谁定的!若将依附他人存活当做无上荣光,那你便去好了!去啊!!可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选择?!!你自甘低贱,凭什么非要拉我与你为伍?!!!”
冬姒的声音撕扯到嘶哑,将鸨母吓得几乎呆滞。
同样怔住的还有扒在小黑屋门口偷看的姑娘们。
她们还是第一次瞧见冬姒这般模样,她像个疯子,原本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鲜亮的衣裙上都是脏污,唱出动听曲调的嗓音也嘶哑着,永远温柔含笑的脸此时神情癫狂。
可她一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里面没有麻木没有死寂没有黯然,里面有一团火,是被打入绝境后拼尽全力才迸出的一点光。
“我生而为人!你凭什么用一句‘贱胚子’评价我?!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说我轻贱,没人!!!”
冬姒一双手被绑在身后,她勉强撑起身子,朝鸨母的方向膝行几步。
鸨母被她吓得连连后退,她看着她的疯癫模样,听着她的声音响彻在阴暗的角落:
“我是徐冬肆,我是徐冬肆!!我祖父是先帝智囊!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徐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我的母亲曾亲手砍下敌军头颅,她饱读诗书名冠皇城!我大哥为国捐躯战死他乡,二哥镇守边关定国安邦!!我徐家!满门忠良!!而我!!!”
“你是个妓女!!!”
冬姒未说完的话被鸨母尖利的嗓音掐断了。
她重重一怔,眼里的火也颤了颤,重新化为了一片茫然。
鸨母见状,自觉占了上风,又以更恶毒的言语刺向她:
“你是个娼妓!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臭婊子!是个没骨气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女!你丢了你的骄傲丢了你的教养,去学讨好人的本事!你现在跟我装什么装,你父母兄长再荣耀又如何?若我是他们,我看到你如今自甘低贱入泥,只会觉得羞愧,你是耻辱,你是贱货,你是污点,你是破鞋,你是娼妓!!”
“……”
冬姒听着这些话,整个人像是瞬间失了生机。
许久,她却笑了。
一开始只是低低颤着肩膀,到后来,她越笑越开怀,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疯鬼:
“是!我是娼妓!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娼妓!!!我合该烂在泥里,然后一点一点,将所有轻视我侮辱我的人都腐蚀殆尽,可能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就该像那些男人希望的那样,为个贞洁名声一头撞死,然后化成厉鬼,将你!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折磨到死!哈哈哈哈……狗皇帝,这烂透了的天下!烂透了的世道!!哈哈哈哈哈……母亲!!母亲!!!哈哈哈哈哈你看见了吗母亲!!!冬儿对不起您的教养啊母亲!!!”
鸨母瞧着状若疯癫的冬姒,一时竟发不出声音,而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什么颤抖?因为耳朵里听见的掉脑袋的轻狂话,还是这样一位她从未看清过、认识过的人?
面前的冬姒快要碰到她的衣角,这个往日里乖顺柔弱的女人被逼进了绝境,无意识地笑着叫着母亲。
鸨母心里直发慌,她朝后踉跄半步,手摸到了身后桌上的铁钳。
那时,鸨母没想太多,她只想要眼前的疯女人闭嘴,要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要她别再用这令人发慌的声调喊那些叫人震颤的话。
生锈的铁钳伸入苍白的唇齿,染了二人一身血、带出来一块肉。
铁钳和断舌一同落在地上,冬姒口中的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她说不了话了,却还是呜咽着不成型的笑。
小黑屋外是花娘们的尖叫,中间夹着几人的哭喊。
鸨母回过神来,随便擦擦自己脸上的血,连忙跑了出去,离开时还捆紧了门上铁链。
屋子再次陷入孤独与黑暗。
冬姒倒在地上,眼里的泪混着血一同糊在脸上。
冷。
好冷。
可明明以前,她是最喜欢雪天的。
原来,我是母亲的耻辱吗?
母亲,你看见如今的我,或许真的会失望会难过吧。
可我尽力了,母亲。
冬姒闭了闭眼睛。
她好累,太累了。
闭眼时,她恍惚回看了自己的一生。
年少时,她是被捧在掌心的徐三小姐,一手文章连太傅瞧了都赞不绝口。
父亲不嫌她是女孩,他带她看民生,教他治国齐家。母亲带她作诗念书,教她书画。大哥生前总会让她骑在脖子上举高,二哥没远去边关前,会同大哥一起带她射箭骑马。
可后来,她抛了她前十多年学会的所有,她成了个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妓女。
爱徐冬肆的人将冬姒踩入污泥随意欺凌,爱冬姒的人只爱她精心妆点的容颜,把她当做玩物任意摆弄。
所有人知晓徐冬肆变成了冬姒后,都会嗤笑,会失望,会用嫌恶又怜悯的态度对待她,再评一句“自轻自贱”。
可徐冬肆和冬姒,原本就是一个人。
他们没人在乎她的处境,没人关心她的选择,没人询问她的内心,他们只想看她为了保全名节壮烈赴死。
可能,她真的错了吧。
屋外风雪呼啸,徐冬肆却不觉得冷了。
面上血迹和泪痕一点点变得冰凉。
我祖父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
我徐家……满门忠良……
而我……
我是徐冬肆。
我想要这世道对女子温柔一些,我想要这世上的姑娘不必依附男子,我想要别人认识我是因我才学,我想独立,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得无上荣光,我想要成为和祖父、和父母,和兄长一样厉害的人。
我与所述背道而驰,我一样也没做到。
徐冬肆啊徐冬肆,当真可悲可笑。
最后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的脉搏不再跳动,身体逐渐如凛冬飞雪一般冰凉。
恍惚间,她看见年少时扒在自家围墙上只愿瞧她一眼的男孩们,片刻,那些仰慕目光又站在了舞台下为她喝彩欢呼,最终,繁华落幕,归于寂静冰凉。
世人爱、多姿芳华落我鬓。
无人知、凌云鸿鹄栖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