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阿瑶……”
周文才茫然地呢喃着,他咽下口中碎肉,又俯低身子去嗅周母的腹部。
周母躺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她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嘴巴颤抖着张开,只“嗬嗬”喘着粗气,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瞳孔颤动着,十分缓慢地将目光挪向周文才,眼中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赞许、慈爱、温和,那些东西被替换成了浓重的恐惧。
可能,她这一生,只在此刻短暂地正视过自己的儿子。
可他已不是青涩少年,不再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他甚至已不算是人,而是一只生吞母亲血肉的怪物。
“母亲,你杀了伯父伯母,你应当主动投案……”
“母亲,我不想远赴他乡孤单求学,我只想留在家里……”
“母亲,我不愿做那风光的状元郎,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和相爱之人厮守一生……”
周文才埋头咬破了周母的小腹。
“母亲,我喜欢阿瑶……”
“母亲,我想娶她,我只想娶她……”
“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与不喜欢的女子成亲,为什么你要将阿瑶嫁给他人为妻……”
“母亲,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请求,不问我的决定……”
周文才咬破周母的腹部,却再没咀嚼她的血肉。
他只是无意义地用头部一下一下蹭着她腹上的破口,弄得半张脸都是血迹。
林尽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后来想通了,他整个人从脚底麻到了天灵盖。
周文才在试图钻入母亲的腹部。
他想像未出世的婴孩一般蜷缩在母亲的子宫寻求保护。
“你说你是保护我,说为我好……”
“可为什么,我变得一团糟……”
“母亲,让我回去吧……”
“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了,你便能,一直保护我了……”
“……”
林尽手里的油灯掉在了地上。
他再忍不住,低头干呕了起来。
封闭空间中的血腥味和眼前画面一同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看见周母还未死亡,她像一条濒死的鱼一般抽搐着,听着儿子的呼唤,感受着他的亲昵。
对了,她有傀儡丝,她非活人,自然也无法“死去”。
可她……是能感觉到痛的。
林尽颤着手从储物戒中取了张探物符,符纸向周母飘去,扯出了她耳后的傀儡丝。
傀儡丝离开她的身体后,她整个人猛地一僵,终于再没了声息。
事到如今,周母有错,是肯定的,可周文才就无辜吗?
即便他的母亲对他百般逼迫、屡次干涉他的选择,可他是个人,他有拒绝和抗争的权利,他错便错在太过软弱,还以自我为中心,妄图他人能够包容他的软弱、能为了那点可笑的情爱等他一辈子。
他一生就勇敢了唯一一次,可惜还是大错特错。也正是他这唯一一次勇敢,害了祝尔瑶一生的幸福。
林尽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个怪物身上挪开,也是那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携着冰寒灵光的剑。
欲雪出鞘,直冲周文才而去,可让林尽意外的是,欲雪并未刺中他,而是飞过去斜斜插入了地面。
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晓云空,发现晓云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而后,他抬手再次结印,欲雪剑身颤动,试图让自己脱离地面,努力许久后才成功。
这次,携着寒气的剑锋刺入了周文才后心,周文才震颤几下,软软歪倒在地。
“他早已不算是人,留他于世也是徒添痛苦,此是解脱,而非罪过。”
晓云空声音很低,但落在安静的洞窟里还是十分清晰。
林尽从他的语气听不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们说话,他张张口,正想接点什么,可他目光一晃,突然注意到周文才尸身有异。
欲雪早已拔出,可他身上没流出哪怕一滴鲜血,除此之外,林尽还注意到,他的头部似乎又涨大了些。
借着微弱的烛光,林尽竟瞧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薄到几乎透明的头皮下蠕动,似乎即将破颅而出。
“……”
林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下一瞬,周文才的头颅果然撕裂开来,只不过从他颅中破出的并不是什么污秽之物,相反,那是……
那是一朵纯白的花。
巨大花朵在洞窟内绽开,七片雪白花瓣舒展,露出中央七根鲜红娇嫩的蕊。
周文才干瘦的身体,在此刻变成了花朵细瘦的枝。
这还不是结束,林尽还注意到,地上周母的尸体竟也不知何时失去了全部血肉,以至于只剩一副骨架撑着衣衫,相对应的,她的头部越涨越大,发丝片片脱落,越撑越薄的头皮终在某个时刻随着一道轻响裂开,绽出纯洁无垢的雪白花朵。
一道微弱的电流在花朵绽放的那一刻蹿过林尽的大脑。
“我懂了,是这样,这样就说得通了,我懂了……我错了,错得离谱。”
林尽脸色苍白,他喃喃着,突然快步走向花南枝和晓云空: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走!”
走出几步,林尽又发现自己落了一个人。
他走向洞窟的角落,拉住眸光呆滞地望着地上两具尸体的祝尔瑶:
“走了。”
花南枝刚被周文才吓得不轻,此时连洞窟中的恶臭都无法影响她半分了。
她被林尽弄得不自觉紧张起来,忙追问道:
“你懂什么了?错哪了?”
林尽跟在她身后找向洞窟的出口,边解释:
“我懂了,双喜村田野里的花,并不是七情花!”
“那是什么?!”
“是七情花的‘种子’。”
林尽眉眼间略显凝重:
“我的家乡有一种药材,叫做‘冬虫夏草’。虫草的‘虫草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种子’,冬天,虫草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入某种幼虫的体内寄生,一点一点蚕食着幼虫的血肉,霸占它的身体,吸干养分后,再在春暖花开时破开它,从幼虫口中长出自己的枝干。
“七情花的原理或许与它是相似的,它们不断控制着食用者的情绪与恶意,吸干他们身体中的养分,等到宿主油尽灯枯,它们便‘破土而出’,绽放出真正的七情花。
“七情花以人类的恶意为养料,还不够准确,恶意只能使七情花‘播种’,若要使真正的七情花绽放,需要的,是人类浸满恶意的血肉。
“所以,周文才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被七情花控制、情绪与精神在长年累月的极端紧绷下而失常的‘花苞’。”
“……”
花南枝哑了。
她好像懂了,却又没懂,总之现在没时间纠结了,她又问:
“那你说你错了,错了什么?”
闻言,林尽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傀儡丝:
“推断错了。傀儡师并非以人起阵,而是以‘花苞’。”
“哈?花苞不就是人吗,这有什么区别?”
林尽苦笑一声:
“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起阵之物判断错,那区别可就大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洞窟爬了出去,花南枝一把将林尽拉上来,正准备继续追问,可垂眼时,却发现晓云空的状态有些奇怪。
晓云空一直微微垂着眼,从洞窟内脱身站稳后,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皱了皱眉。
他问:
“二位,如今是黑夜还是白天?”
听见这话,林尽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们下地窖时,天边暗色将散,如今,天已大亮了。”
晓云空什么话也没说,先叹了口气,才慢悠悠道:
“坏消息,我看不见了。”
果然!
感知、灵海被模糊后,紧接着就是五感。
怪不得方才晓云空第一剑没有刺中,就算他与灵海联系将断,他也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灵力用得越多,受这古怪阵法的影响便越深、越迅速,方才我只是双目模糊,可调动欲雪刺杀周文才后,很快便完全看不见了。”
“糟了……”
林尽皱起眉。
若晓云空失去战力,他们该如何解决此阵真正的‘阵眼’,如何破阵脱身?
“林尽,你先别急。”
旁边的花南枝呆呆地望向某处,空咽一口:
“更糟的来了……”
啊?
林尽麻木地抬头看一眼。
随后便惊喜地发现,村庄的方向正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朝花田方向围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个个陷入狂暴状态、双目通红的村民,瞧一眼便知来者不善。
以晓云空和花南枝如今的状态,估计很难对付这么多陷入狂暴状态的傀儡,若不能敌,他们很快就会被这些傀儡撕成碎片,更别提接下来的……
林尽心里绝望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看着那些村民,心中某条思路在下一刻瞬间清晰。
他甚至没忍住笑了出来。
“喂,你吓傻啦?你笑什么?快想办法,现在是杀还是不杀?他们到底算人还是算什么啊?杀了他们不会破戒吧?”
“现在会。”
林尽默默召出山海笔,边问:
“师兄,大小姐,你们信我吗?”
“废话!不信你我能跟你站在这吗?”花南枝举着大刀,十分崩溃:
“快说啊!!!”
“好,我现在有破阵的办法,虽然听起来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但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能成。”
林尽手持山海笔绘出一道符文玄妙,待玄妙势成后,立时光芒大盛。它飞向村中涌来的人群,牵扯了数百道傀儡丝,再送到林尽手里。
“按照师兄所说,越使用灵力,受阵法影响便越深越迅速。一炷香后,师兄和大小姐多半会彻底与灵海断开联系,再糟糕些,还可能会失去视力。那之后,我要你们做的,便是躲入方才的地窖里,然后全心全意信任我,将咱们那至少八成的胜率,全都赌在我身上。敢吗?”
说着,林尽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二人。
晓云空竟罕见地微微扬了扬唇角:
“有何不敢?”
“就是!”花南枝嗤笑一声:
“有何不敢!林尽,先说好,本小姐可以信你,但若你辜负了本小姐的信任,害我死在小小的七阶任务、丢尽脸受尽耻笑,本小姐做鬼也放过你!来吧!说,接下来一炷香,要我和师兄做什么?”
林尽拿着那一把傀儡丝,听着村民们失去傀儡丝后的痛苦哀嚎,再看着他们一点点消瘦的身躯、一点点肿胀的头部。
他缓缓勾起唇:
“如今,它们便算不得人了。
“我要这村子里开满真正的七情花!大小姐,杀!”
“哈哈……”
听见这话,花南枝放心地榨干了自己最后一点灵力,同时,她与灵海的联系也被彻底切断。
但啸月刀燃起了熊熊烈火,花南枝盯着那些被收走傀儡丝而僵直在原地的“花苞”,冷笑一声:
“哈,一群吃人的混蛋!本小姐忍你们很久了!!
“砍死!本小姐要把你们……”
花南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飞身而出,林尽只觉红影一闪,便有洁白花朵自他眸中绽开。
远处远远飘来花大小姐的怒吼:
“全都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