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可晓云空身负冰属性灵根,早不该再被世间寻常寒气所扰了。
强撑许久后,他才意识到,不断折磨着他的不是外界寒意,而是他自己体内狂涌不止的暴乱灵流。
以往在他手中流转自如、对外如剑似刃的冰寒灵力,此时就如同一根根钢针插入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以至于每次呼吸都会牵扯出一片撕心裂肺的痛。
近年来,这些痛苦时常伴着晓云空渡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
起先他自己并未在意,只是觉得心神不宁思绪不稳,只要像往常一般念几遍清心咒就能解决。
可后来,清心咒逐渐失了效用,他身上那些异样愈发严重,他开始不断心慌、心悸、思绪总被各种各样杂乱的念头侵占,后来,连修为竟也渐渐停滞无法寸进。
晓云空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凡事应当有因有果,可他的心魔似是凭空出现,扰得他成日不得安宁,也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去解。
晓云空修的是无情道。
这是最难也最易的道,难在生而为人有欲有求是天性,难在斩断情爱与念想,难在苦熬多年也不一定能窥得入道法门。
易在,一旦入道,此生尘缘尽斩,无情无欲无爱无恨,无所牵绊,自然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化为困住脚步的心魔,从此,脚下仙途便要比寻常修士平坦得多。
晓云空已入无情道多年,前数十年,他心中从未有过异样,没道理会在此时突然沾染上心魔。
想来,第一次察觉心绪难平,是从缥缈阁回来后不久,在那之前,可曾发生了什么能动摇他道心的事?
并没有。
至少晓云空想不起来。
因着此事蹊跷,晓云空并未张扬,他只以自己修为到了瓶颈为由,向三宗钰请了玉令,自行去后山闭关调息。
可闭关并没能让这些异样消失,在灵力流转间,它们反而愈发汹涌、愈发肆无忌惮。
一开始,晓云空只是试图压制那些杂乱的念想,可后来,他得用尽浑身解数才能堪堪压制心魔、使自己不被其支配,同时,还要忍受体内灵力冲撞时那些刺骨的痛。
晓云空原本还能暂时维持住这种平衡。
可就在今夜,在他与心魔苦苦斗争之时,天边突然传来一道巨响,一股灵气震荡以不可挡之势侵入他的身体,瞬间打乱了他此前为压制心魔所作出的所有努力。
晓云空猛地吐出口血。
比他纯净太多的寒冰气息穿透他的神魂,自身灵流本能地在寒冰始祖面前俯首,而心魔则趁此空隙瞬间侵占他的心神。
晓云空眼前阵阵发黑。
他听见很多聒噪声音,那些人声并非来自他耳畔,而是来自他的心底。
如潮记忆翻涌而来,声音一层层叠在一起,晓云空的识海几乎快要炸开。
他浑身灵流暴走,不断外溢,他试图从那些杂乱的声音里寻到一丝真实,可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深海淹没,挣扎并没能使他得到救赎,反而叫他越陷越深。
闭关阁外的雪越下越大。
林尽采纳了萧澜启的建议,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一件毛茸茸的斗篷系好,边担忧地望向那边战况。
晓云空的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属顶尖,这样的顶级修士一旦走火入魔,不加限制、所爆发的力量定然极为恐怖。
正如现在,烟雨山的各位长老几乎都在这了,但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极为吃力,那么多人同时出手,也只能堪堪压制住一个晓云空。
“他……”林尽看着实在着急,他忍不住问萧澜启:
“他为什么会入魔啊?”
“?”
萧澜启对他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其妙。
他没好气道:
“他为什么入魔,你问他去啊,问本尊有什么用?我要上哪知道?”
“哦……”
萧澜启说的也是,自己这个问题确实怪极。
林尽抿抿唇角,继续看向那边,没再理会萧澜启。
但,见他这样安静下来,萧澜启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站在林尽身边,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又瞥了一眼。
往复十数次后,少尊主别别扭扭地挪开了视线,他清清嗓子,道:
“还能为什么入魔?道心不稳,生了心魔,没控制好被心魔乘虚而入,就入魔了呗。你们人类不就这样脆弱吗?谁来都能欺负一下,一不小心还能被自己的心魔害死。”
“……”
这话说完,萧澜启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林尽的回应。
他又悄悄瞥了他一眼,却发现林尽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晓云空的方向,压根没把他说的话听进耳里。
萧澜启大怒。
方才是他自己要问的!本尊不回答他不高兴,现在回答了他又不听!
这人类怎么如此麻烦如此讨人嫌?!
“你有没有听本尊说话?”
萧澜启伸手在林尽眼前挥挥,但很快,林尽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嘘……”
林尽轻轻握着他,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人类微凉的体温贴上来,萧澜启莫名一愣。
心中漫上一股陌生的异样感,他微微抿起唇角,倒还真没再闹了。
“轰——”
又是一道灵力撞击声,周遭如絮飞雪瞬间被气浪震开,冰渣和雪片扑了林尽满脸,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
同时,狂风涌来,林尽一时没站稳,被带得朝后踉跄半步。
至于为何只有半步,那是因为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腰。
意识到这点,林尽愣了一下。
他抬眸瞧了一眼萧澜启:
“……谢谢。”
“不必。”
萧澜启脸色不怎么好。
风一吹都能倒,也未免忒柔弱了些。
这样想着,萧澜启察觉周遭温度越来越低,再这样下去,林尽身上那个厚斗篷怕是也不够用。
这家伙向来拎不清自己的斤两,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上心,若再病倒,受折磨的还是他。
他可不想再听林尽那烦人的念叨和死气沉沉的病歪样。
可如今晓云空走火入魔,按照林尽这爱多管闲事的性子,若此事得不到解决,他定是不肯走的。
萧澜启又不想自己动手,他才懒得管烟雨山的家务事。
但他又实在想早些结束这场闹剧,所以他皱起眉,瞧向边上还在那背着手看热闹的折玉:
“你门内大弟子都要入魔了,你还在这瞧热闹,要脸不要?你这掌门怎么当的?”
“?”折玉微一挑眉。
但他并未被萧澜启的指责唤醒良知,他甚至还又抱着酒壶喝了一口,而后轻飘飘抬袖擦擦唇角:
“这不是有人在管?还点我作甚?”
“还看不出来吗,他们管不住了!”
“哦?是吗?”
折玉微一挑眉,瞧起来不甚在意。
虽然他语气敷衍,但到了此时,他还是给了萧澜启一个面子,把时时不离身的白玉酒壶收进了储物戒里。
门内其他人在前边打生打死好不紧张激烈,他这掌门倒当得好,收了酒壶还要抬手懒洋洋伸个懒腰,又扭扭脖子和手腕,瞧着好不容易抬步准备上前了,可一步还没踏出去,又收了回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腰侧。
停顿片刻后,他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跟着看热闹的外门小弟子。
他抬手朝他勾勾:
“小孩,你来,你那剑借我用用。”
那小弟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突然被掌门点了名,他人一激灵,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对,没听错,就是你。”
小弟子又一激灵,赶紧撤下腰间佩剑双手捧给折玉。
折玉接过那把铁剑,拎在手里掂了掂。
这是烟雨山给入门弟子统一发放的习武佩剑,方才那小孩身量不高,这把配他的剑对折玉来说有些短了,拎在手里也显得轻飘飘的,但是把剑就行,折玉也没得挑。
“唉。”
他微微叹了口气:
“我可许多年没拿过剑了。”
这话说完,他再未耽搁,挽个剑花便飞身上前。
在漫天白茫茫的大雪与狂风中,折玉一袭黑衣翻飞,一头散落的青丝与衣摆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只在雪中狂舞的墨色蝴蝶。
算来,林尽来烟雨山也有近十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折玉出手。
他看看身边的萧澜启,见他似与折玉很熟的模样,便多问一句:
“大黑哥,折玉掌门他……很厉害吗?”
原书中没怎么提过折玉的修为,所以林尽也不知他深浅,而且如今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他对所谓“原文”,早已没有先前那般信任了。
先前听萧澜启的意思,他催着折玉出手,似是十分自然地认为折玉有解决眼前危局的能力。
几个人联手都制不住的、处于狂暴状态下的晓云空,只要折玉出手,局势便能够缓和甚至逆转吗?
“他……还行吧!比起本尊,当然还差那么一点。”
萧澜启撇撇唇角,顿了顿,他突然反问一句:
“你可听说过楚听雪?”
“嗯,略有耳闻。”林尽点点头。
萧澜启一扬眉:
“折玉当年本不及楚听雪,可楚听雪,已留在了百年前。这样说,你可懂?”
林尽并不是个笨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能不懂?
百年前的楚听雪是天下第一、是数千年来最有望摸到“神”之门槛的人,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当年爱玩爱闹的少年,如今已成为了只存活于神话美谈中的人物。
可折玉没有。
烟雨山多年来无人敢犯,是因为有折玉。
落烧眼线遍布修仙界却唯独插不进烟雨山,也是因为有折玉。
天下人似乎只知折玉身上那些劣迹与骂名,却忽视了此人隐藏在浪.荡表面下的其他东西。
“流巽妹妹!”
那边,流巽已用阵法困住晓云空的行动,听见折玉的声音,她一咬牙:
“死鬼,终于舍得出手了,再不吭声,老娘还以为你要死呢!”
言罢,她同身边其他人递了个眼神,而后立马撤掉了她施加在晓云空身上的阵法,再未纠缠,而是同旁人飞速撤离此地。
暴雪再次席卷而来,折玉拖着宽大袖摆,拎着明显短一截的铁剑,孤身进了暴雪龙卷中。
“铮——”
狂风呼啸和兵器碰撞声同时响起,几乎要震碎众人的耳膜。
修士失控濒临入魔的状态同燃烧灵海有些许类似,他们无论灵力还是身体强度都会短暂地暴涨至数倍,这也是方才流巽三宗钰几个人制不住晓云空一人的原因。
可让林尽惊讶的是,现在,折玉拎着一把对他来说差劲至极的外门佩剑,竟从正面生生扛下了晓云空的全力一击,且丝毫未落下风,甚至没让剑刃沾染一片冰霜。
想当年,江枕风持着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白铁剑,终也没能跨过法器阶层这道坎,任剑在眼前碎裂成了千万片。
可折玉带的只是一把临时要来、连趁手都算不上的兵器。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明他的灵力精度纯度极高,且同对手有着绝对的修为压制,才能彻底无视法器差距。
如当年,楚听雪只用随手折下的树枝,就打败了骄傲的魔族少尊主一般。
折玉出剑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正面挡下晓云空的欲雪,又滑着剑刃,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别开了他手里的剑。
林尽甚至都没看清他剑招的走势,欲雪就已脱离晓云空的掌控,落到了折玉的手里。
折玉把铁剑和欲雪握在一起,好空处一只手来,抬手结印,在晓云空再次发难之前,以一指隔空轻点住他的眉心。
周遭暴虐的风雪瞬息安静下来,半空中,只有浓墨与缟羽翻飞。
“小子,清醒一点。”
折玉语调散漫,他将手从晓云空眉心移开,转而轻轻扶起他的下巴,对上他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心魔,终归只是你的附属品。
“永远不要让它控制了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