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云空和晴雪重新变回了好朋友,除此之外,他们的朋友还有晴雪家那只大黑狗,和大黑狗的五个崽崽。
他们两家住得离棠梨村较远,小孩子们平时玩闹根本不会来这个方向,不仅小孩,村里大人也不常来这片晃悠,因为他们觉得晴雪家晦气,家里一个驼子一个傻子一个聋子,生怕跟他们多说一句话就沾上厄运。
还有晓云空,他们一家人刚来时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瞧着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俗话来说就是不接地气。来之后住得远不说,还和那一家子残废关系好,所以棠梨村的村民们平时也不怎么和他们家打交道。
晓云空和晴雪两家像是和其他人有了一道天然的分割线,人情世故和凡尘喧嚣都被划分在外,内里只有成成片的桃树与他们作伴。
一到春天,梨花便开了满园,带着浅浅的香味,下一场白色的花瓣雪。
一年又一年的梨花伴着两个小朋友和一群小狗崽安安静静长大。
晓云空不爱说话,晴雪倒是想说,只可惜说不出口。后来,在和晓云空的相处中,为了方便交谈,她自己创造了很多手势,这是她和晓云空独特的交流方式,只有晓云空懂得她每个手势代表的意思,也能用手势与她无障碍交流。
晴雪的话是真的很多,虽然她听不见也说不了,但不耽误她是个小话痨。
不过,当晓云空看书时,她一般不会打扰他,只会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和小狗们玩,或者坐在桌子对面托着脸看着他。
因为她知道晓云空是在学习,还知道,晓云空如果在书中看见了有趣的故事,便会试着用手势翻译给她听。
而晴雪喜欢听晓云空讲故事。
晓云空的父母亲并不是凡俗中人,虽然他们已经决心退出修仙界纷争,但若听闻了什么妖魔邪祟作祟的传闻,还是会离家前去探查。可晓云空还太小,他们不能带他一起冒险,所以,若他们要出门一段时日,便会将晓云空托给邻居照顾。
可这样一来,晴雪的爹爹不仅要下地干活、要照顾自己老婆孩子和满院子的家禽,还要再带一个小朋友,身上的担子实在是重。
晴雪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愿看爹爹那么辛苦,便想试着自己做些吃食来照顾大家、减轻爹爹的负担。
于是晴雪在某天撸起袖子干劲满满地亲自下了厨,一顿饭后,从小修习烟雨山心法、身体强悍的晓云空倒还好,就是苦了晴雪的爹爹,顶着一张情绪单薄的脸,在一天内跑了无数趟茅厕,又不忍苛责晴雪,只能叹口气比划着告诉她做得不错下次别再做了。
晴雪见自己踩着小板凳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得到了这样的结局,心里实在难受,但更难受自己做不好,帮不到爹爹一点忙。
见她这个样子,晓云空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他想,总归是他受邻居照顾、给人添了麻烦,没有空甩着一双手什么也不做的道理。
所以,在那之后,他开始学着收拾房间,学着喂家禽牲畜,为晴雪家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晴雪是个捣蛋鬼,三天两头就要闹腾一番,不是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就是把衣裳剐蹭出大大小小的破洞。
她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她的娘亲没法照顾她,爹爹又是个粗汉子,很多时候在一些细致之事上常显得有心无力。晓云空把这些看在眼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便开始替晴雪处理一切她顾不到的事。
帮她收拾屋子、替她规整物件、跟在她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甚至学着用针线给她缝补破了洞的衣裳。
虽然晓云空年龄不大,但很会照顾人。
看见他和晴雪相处时,母亲总会这样打趣。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安稳,在棠梨村中,晓云空看了三次很美的梨花,看了三年话痨小哑巴,看小狗崽长成和它们妈妈一样的大狗,看自己的身高超过了砖墙上一层又一层砖缝。
第四年,梨花又开,晓云空却没能看到那年的花谢。
因为那年,跟父母亲前些年结下过仇怨的邪修找上了门,那汉子拎着一把长剑,一出现便吓得棠梨村的人四散奔逃。
父母亲原本不必忌惮这种等级的邪修,可他们在前些日子的出行中一时不备被妖魔所伤,想来邪修也是因为知晓这点,才选择趁人之危前来寻仇索命。
那天事发时,晓云空还在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看书。
因为父亲知道他喜欢梨花,所以用木头给他在小山坡的梨树林间搭了一套小桌椅,配套的椅子一共八把,不仅他和晴雪有的坐,连他们那一家子小狗也一狗占着一把椅子,没事便在这吹着风讲故事过家家,春日还能赏一赏梨花,好不惬意。
在邪修上门寻仇时,五感灵敏的晓云空依稀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尖叫乱声。
他愣住很久,后来,他看见一道在白日也能爆出璀璨光芒的烟花飞速升空,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印记。
再之后,便是一阵凶猛的灵力碰撞。
不知为何,晓云空对此有些心慌。
他身边,晴雪并不知发生了何事,毕竟她身为普通凡人对灵气波动并不敏感,但她能看出晓云空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像是在担心忧虑着什么。
“怎么了?”
她朝晓云空比划着。
见晓云空摇头,她又拍拍他的肩膀:
“在担心什么,就去看看吧?”
看见晴雪的手势,晓云空轻轻抿起唇,回头望了眼家的方向。
短暂的纠结后,他冲晴雪点点头,这便和她一起带着小狗们下了小山坡。
他穿过一棵棵开得正盛的桃树,朝他的家、也是那灵力碰撞溢散之处而去。
可还不等他近前,一道陌生的灵力波纹袭来,晓云空心里一惊,脚下踩了个空,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着翻滚下去。
他听见后面的晴雪惊叫一声,而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膝盖和腰好像在翻滚时撞到了石头,磕得生疼。
待到他滚了满身尘土摔到土里,他闷哼一声,忍住生理性的眼泪,在攥紧拳头爬起身之前,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下一瞬,他微微睁大眼,一张小脸煞白,目里映进一片血色。
他看见,父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母亲的喉咙在利剑划过后飙出一道鲜血。
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手中长剑跌落,人也倒在了地上。
而在她身前,那杀红眼的汉子再次举起长剑,朝她心口狠狠刺下。
这一切都在瞬息间闪过,又好像被拉到了无限漫长。
晓云空看见,母亲的身体好像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的血已经染红了领口,她张大嘴巴艰难地呼吸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痛苦至极。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能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在她生命的末尾,她看见了不远处的晓云空。
她眸中一时情绪翻涌,除了焦急外便是浓浓的哀伤。
走……
她努力朝他比着口型。
快走……
晓云空觉得自己指尖有些痛,停顿片刻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指已经陷进了土石里。
也不知是因为惊惧过度还是如何,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想唤一声娘亲,可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后来,有人赶到他身边,将他拖拽着拉了起来。
以往总是笑着的捣蛋鬼脸上难得换上了严肃神色,她也看见了那边的惨状,但她似乎没那么害怕,反而十分冷静。
她拉起晓云空的手,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自己家带。
那持剑的汉子似乎看见了他们,因为晓云空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意,要他整颗心脏都缩在了一起。
但他没有回头。
晴雪也没有回头。
她只拉着他的手,带他跑进自家那个破旧的小木屋。
可屋里又有哪里能够躲藏呢,晴雪看了一圈,最终选择打开屋里唯一的木柜,三两下把里面的东西扒出来一些,将晓云空推了进去。
躲在这里。
不要出来。
不要发出声音。
坏蛋是冲你来的。
我会保护你。
晴雪打手势的速度很快,很熟练,因为这每个动作都是她和晓云空这些年琢磨出来的表达方式,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因此晓云空理解起来没有一点困难。
说完这些,晴雪就要关上柜门,可也在那时,晓云空拉住了她的手腕。
晴雪和他对视一瞬,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用力将木柜合了起来。
“咔——”
几乎在柜门关闭的同时,屋外人踹开了门,带着一身鲜血和杀意走了进来。
晴雪被吓得一抖。
两个小孩子,怎能凭一座木屋一个木柜便逃脱邪修的追杀呢?
若是能装成普通凡世小孩倒也好说,可晓云空的模样和气质那样好认,几乎取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尽管年岁还小,却已经能窥得修士的几分出尘气。
他逃不脱的。
晓云空躲在漆□□仄的木屋里,鼻腔里满是霉与灰尘的味道,身体还在不住发抖。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在被心魔困扰之时,在那一个个难眠的夜,他经常会回到这个小柜子里。
他满身灰土,那样狼狈,被和他一般大的小女孩塞进了柜子。
她告诉他自己会保护他,然后便关上了门。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晓云空想不起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等自己面前的柜门再打开时,他看见的人只有他今后的师尊三宗钰。
三宗钰收到他父母的信报烟花,以最快速度赶来,可惜还是晚了。
晓云空的父母没了。
小哑巴也没了。
可晓云空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他当时躲在柜子里没有开门?
他为什么没有推开那扇门?
如果当时他推开门走出去,事情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会不会少死一个人,原本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无辜的晴雪,能不能活下来?
晓云空的思绪陷入死路,他周身灵流再次抑制不住地躁动起来。
不对……
不对。
这段往事过去太久,晓云空早已将其淡忘,可如今重新被铺开来,他才瞧见躲在其中的那点深深的违和感。
他要出去。
他该出去。
这个念头一出现,晓云空便脱离了那逼仄的木柜,站在了屋内。
他想阻止即将发生的事,可等他抬眼看去,眼前的世界竟已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几息后,画中人开始一步步倒退,而他再次被拖回了那个年幼的身体,去重新经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又是一年春。
他被困在了梨花开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