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派。
剑心派原本建在平原之中,如同一座小小的城镇,如今放眼望去,却是楼阁残破,血污遍地,到处都是堆叠成山的尸体。
身材高大的天魔穿行在尸山血海间,收拾着这场残局。
韩傲脱去了常穿的绀宇色劲装,换了一身几乎近似于黑的墨蓝色。
他长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身后背着他的破界,面不改色地行过一地尸体,去到了剑心派曾经的长老阁。
“阿韩!”
柳拂心听见他的脚步声,拎着裙摆匆匆小跑出来。
她用纯白衣袖擦擦韩傲脸颊上溅到的血,动作温柔,满眼担忧:
“可有受伤?”
韩傲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映着她的影子。
他气质冰冷尖锐,像是一把在万载冰川中被埋藏许久的刀。
直到对上柳拂心的眼睛,他的神色才缓和那么一丝,气质也稍稍柔和下来。
他像是卸掉了自己身上留给外人看的那些坚硬外壳,可待放松下来后,他闻着自己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
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就算恶心至极,他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以前在烟雨山时,他最爱吃林尽做的菜,那能让他想起家的味道。可后来,他离开烟雨山,在外磨炼遇见的事情太多,加上这具身体早已辟谷,进食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忘了吃饭这回事。只有现在,他身体里涌上一股股恶心,他才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自己身体内还有一个叫做胃的器官。
可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胃恶心到痉挛,他几乎要站不住跌跪在地上,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阿韩……”
柳拂心扶住他,唤着他的名字,慌忙从玉镯内取出几枚清心丹给他服下。
韩傲将那几颗丹药囫囵吞下,他气息凌乱,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血,很多血,小柳,很多血……”
“是你受伤了,是你的血。”
柳拂心看着他手掌心一道狰狞伤口,抬手用灵力替他治愈伤势。
明明受伤崩溃的是韩傲,柳拂心却也忍不住落了泪。
她扶住韩傲,几乎像是跟他依偎在一起。
她轻声同他道:
“痛吗,难过吗?难过的话,我们就不做了好不好?”
“……”
听见这话,韩傲似乎稍稍冷静了下来。
很快,他的气息一点点和缓,眸子中的红色却稍稍变得鲜艳一丝。
“没关系。”
他的语气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道:
“没关系,都是假的。”
柳拂心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
“什么是假的?”
韩傲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深吸一口气,撑着从地面站起了身。
方才的痛苦崩溃瞬息间消失,无踪无际,韩傲仿佛在短短一瞬间换了个人,好像刚刚跪地干呕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从容地站起身,垂手拍了拍自己凌乱的衣摆,顺便使了个清洁术,把自己一身血污清理干净。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柳拂心的脸颊:
“抱歉,吓到你了。”
柳拂心握住他的手腕,用脸颊蹭蹭他的掌心,自己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没事,阿韩没事就好。”
韩傲垂眸看着她,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似有许多情绪翻涌。
他用指腹一下下蹭着柳拂心的脸,动作明明像是情人间的爱抚,可他使出的力道却不自觉越来越大,生生在柳拂心白皙的脸颊上蹭出一块浅红色的痕迹。
柳拂心被他弄得有点疼。
她稍稍皱起眉:
“阿韩?”
“哎呀,我是不是来得有些不太巧?”
在韩傲微一挑眉放开柳拂心的同时,长老阁内又进来一个人。
苍白清瘦的男人穿着一身华丽礼袍,明明是炎热夏季,他身上却还披着件缝有厚重毛领的斗篷,斗篷织花里有亮晶晶的天星银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光芒,如阳光下的海浪,随着他的动作浮着璀璨的光。
萧澜承双眼含笑,看看韩傲,又看看柳拂心:
“打扰你们了?”
韩傲冷眼瞥向他:
“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犒劳我的功臣,顺便……”
萧澜承抬手,魔气翻涌,在他掌心凝出一颗小小的药丸:
“小柳这十日的药。”
韩傲从他手里接过药丸,检查无误后才将其递给柳拂心。
据萧澜承所说,他给柳拂心下了只有他自己能解的毒,此毒需每十日服下一颗临时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亡。
他用这招控制住了柳拂心,而控制柳拂心,便相当于控制住了韩傲。
他还说,柳拂心原本是该死的。
她身为半人半魔的杂种,是萧澜承好心收留她将她养大,可她却不甘心做一只天魔,非要叛出明烛天,去当什么皎月医仙柳拂心。如今重新被萧澜承抓回来,柳拂心这个叛徒原本该在万种折磨下痛苦死去,如今是萧澜承看在韩傲的面子,才给她留了一条贱命。
“我迟早会杀了你。”
韩傲看着柳拂心服下那药,沉声同萧澜承道。
萧澜承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威胁。
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好啊,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斩于剑下,但你不敢。你也知道,困住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那些属于人类的可笑情爱,不是吗?”
说着,萧澜承抬手,拍了拍韩傲的肩膀:
“今日做得不错,待到把剑心派清理干净,我们便回你的师门看看吧。”
萧澜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韩傲身后的破界剑:
“一整个剑心派的灵力与魂魄都成了它的养料,你说,如今的你,可有能力去会一会你师门那位折玉?”
“……”
韩傲背后的破界剑似有所感般闪了两下红光。
也是那时,长老阁外晃进一个天魔:
“尊主,凶剑气息散不掉,兄弟们不敢动,怕被剑气缠上,派人处理一下呗?”
“嗯?”
闻言,萧澜承看向韩傲,冲他扬了扬眉。
韩傲皱起眉。
他抬手拍开了萧澜承落在自己肩膀的手,转身离开了长老阁,依那天魔所言,去随他一起处理破界残留的剑气。
他走后,长老阁内一时只剩了柳拂心与萧澜承两人。
柳拂心看韩傲的身影消失在长老阁门口,才收回视线,低头朝萧澜承补了一礼。
萧澜承什么都没说,只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他抬手,像韩傲方才做的那样,抚上了柳拂心的脸颊。
柳拂心的皮肤很白,韩傲先前蹭出的红印还在,萧澜承便细细瞧着那道痕迹,用指腹一点点碰过,像是想覆盖住另一个人的气息。
动作间,萧澜承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被人爱的感觉如何?”
萧澜承低声问。
柳拂心听见他的问题,微微垂下眼,只道:
“尊主说笑了。”
萧澜承微一挑眉。
他的手缓缓下移,挪到柳拂心的脖颈,用指腹按上她皮肤下不停跳动的脉搏:
“你身体里一半是人类的血液,你应当很懂人类的情爱,怎么,如今有人爱你,你喜欢那种感觉吗?”
“……”
柳拂心面色未变。
她只轻声道:
“无论体内流着怎样的血,寒鸮都只做天魔。寒鸮不信情爱,只信尊主。”
“真的吗?”
萧澜承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若有所思道:
“寒鸮,你演得太像,时常让我分不清,你对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还有你看他的眼神,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柳拂心大大方方抬起眸,对上萧澜承的视线,眼里一片坦荡:
“只有演得像一点,才能帮尊主控制住韩傲,不是吗?”
听到这,萧澜承才满意地弯起唇,周身凛冽危险的气息也缓和下来。
“话是这么说,但……”
萧澜启用指侧抚过柳拂心的右耳。
他抬眸打量着柳拂心的装扮,随后目光落到某处,他抬手从她发上抽出一根白玉簪,放进了她的手里:
“当心点,别演得连你自己都信了。还有,这根簪子不好看,扔了罢。我们寒鸮,比起玉,还是更适合天星银。”
“是。”
柳拂心低声应是。
她低下头,没再看萧澜承。
她只看着萧澜承的精致的衣摆,看他在自己身前站了片刻,又看他转过身,礼袍华丽的拖尾拖在地上,一点点离开了她的视线。
许久,待到脚步声远去,她才若有所思般抬起手,轻轻碰上了自己被那两人触过的脸颊。
手里静静地躺着一根素白玉簪。
那根簪子,是早晨韩傲离开前,亲手帮她挽在发间的。
柳拂心缓缓蜷起手指,攥住那根玉簪,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
最终,她还是将那根簪子插回了发间。
在离开长老阁前,她抬眸,看向了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块铜镜。
铜镜映出柳拂心面无表情的脸,她那双眼睛常年被掩在面具下,早已积了厚厚一层冰。
不过很快,她熟练地弯起唇笑了一下。
眼含笑意,柳眉弯弯,白衣如月。
镜子里的人是她。
却又,不大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