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
寒鸮负手立于夜色中,远远瞧着城内时不时迸出的光芒,眸色同面具映出的冷光一般冰冷。
金鳞城内什么人都有,杀人夺宝起生死冲突更是常事,金鳞城主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就更不敢管了。路人偶尔遇见城内起争斗,都是能避则避,装不知道就好,不会有那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往跟前凑。
就如现在,至珍行处的珍宝会已经散场,按理说,往出走的宾客不少,城内应该颇为热闹才对,可如今发生争斗的区域方圆数十丈都无人踏足,多的是人宁愿绕最远的路出城,也不愿自己被争斗波及。
“释荆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些。”
寒鸮身边的魁梧男子道。
寒鸮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他想表现自己,就由他去吧。管他闹出多大的阵仗,能把萧澜启带到我面前,就算他有功。”
“……”闻言,魁梧男子低头应是,可片刻,他还是没忍住道:
“领主,属下愚钝,有一事不明。您为何单让释荆去捉萧澜启?萧澜启从鬼哭崖逃出许久,我们并不知他修为恢复了几成,属下担心,释荆一人恐止不住他,毕竟他的崩云碧火实在是……”
“你要知道,萧澜启此人最为致命的弱点,就是高傲自负、目中无人。”
寒鸮声调微冷:
“那人类应当不知萧澜启的真实身份,萧澜启也定不愿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所以,即便释荆入不了萧澜启的眼,他也定不会选择当场将惹麻烦的释荆解决。他会选择先示弱被释荆带走,避开那人类后,再寻个无人处,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
说着,寒鸮抬手,露出掌心一只散发着浓稠血气的小小木盒:
“我方才要你去后山布下的阵只是引子,到时有这天阶修罗印配合,萧澜启必死无疑。当年关他入鬼哭崖只是权衡之计,那厮身负崩云碧火与梼杌传承,实在难杀,我与尊主耗了数十年心血才炼出这修罗印准备彻底送他上黄泉,可惜,在炼成之前就被他逃了。”
魁梧男人闻言,立马道:
“原来如此!领主好计谋!今日,属下必定全力配合领主将萧澜启留在金鳞城。尊主明日收到的第一份大礼,必将是领主亲手奉上的一颗魔心!”
寒鸮并没有为他说的这番话而动容,反之,她冷嗤一声:
“省省吧,事情变数太多,不到最后一刻,莫要将话说得太死。若今日我们捉不到萧澜启,明日我奉谁的魔心?你的吗?”
魁梧男人瞬间冒了一身冷汗。
他低头行礼:
“属下失言,谢领主教诲!”
寒鸮用余光扫他一眼,没作表示,只继续望着那边光景。
萧澜启果真没有挣扎,就任释荆将其困在荆棘牢笼中。
一切都在按预想的走向进行,只是……
寒鸮微微睁大了眼。
“麻烦的小鬼。狗我带走了,至于你,赶紧回去洗洗睡吧。你的阵有点意思,但想对付你爷爷我,还得回去再练几百年!”
说罢,释荆拎着手里的笼子转身想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还给我!”
释荆微一挑眉,回头望去,就见林尽冲他跑来,像是要抢他手里的笼子。
释荆高高举起手,像逗小孩玩似的,就是不让他碰,等玩够了,他一脚将林尽踹翻在地:
“你以为大爷我跟你玩呢?第一次见上赶着送死的蠢货。若不是领主三令五申不能出人命不能开罪赤霞城,爷杀你也就是刀起刀落的事,哪容你在这跟我大喊大叫?!”
释荆踩住林尽的肩膀使劲碾着。
林尽吃痛闷哼一声。
可能是觉得从他身上找不到什么乐趣,半晌,释荆悻悻收回脚,正想走,却又被林尽用力抱住了脚踝。
林尽抬眸看着他,正想说什么,眼中却突然映进了一道光。
仔细看看,那是释荆左耳银饰晃动时被月光映出的光芒。
左耳?单耳银饰?
林尽心中有道电流划过,可这种情况下,他来不及捕捉那一闪而逝的思绪。
释荆骂了句脏话,他轻松挣开林尽的手,又像是觉得不解气,所以重重一脚踹到他腰侧。
他看着林尽被他踹远后半晌无法起身,这才拎着笼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林尽活像是被那两脚踹散了架,他痛到呼吸都在发颤,但还是咬牙从地上撑起了身子。
他看着被荆棘困住、被人拎在手里离他越来越远的小狗崽。
那是他养的小狗,是他的契兽。
也是他的朋友。
林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驭兽师,但他与球球定过契,魂血要他们互相扶持,互相保护。这是驭兽师和妖兽的羁绊与责任,也是他与球球的。
现在遇到了危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只小狗站在他身前,不能眼睁睁看着魔修把他的契兽带走。
即便……即便对方强大到他无法反抗,他也要抗争到最后一刻。
他虽然没有多强的实力,却也绝不是任人欺辱的软蛋。
没人能从他手里带走他的小狗。
没人。
“他是,我的……!”
林尽不知哪来的力气,忍着浑身痛楚再次冲释荆奔去。
他从储物戒中抽出一道八阶震雷符,符箓燃烧时的金光伴着空中隐隐作响的雷声,可还未等天雷伴着巨响劈下,那张符箓突然失去了光芒。
同时,符纸上的朱砂也被大片血迹覆盖,再看不清原本模样。
“呲——”
黑色荆棘自地面破出,瞬间刺穿了林尽的腹部。
他指间夹着的符箓飘着落在了地上。
他没感觉到痛,可他看着手心飞溅的猩红血迹,又有些出神。
“唰——”
荆棘飞速收回地面,尖刺再次穿出伤口,又带出几道令人麻木的剧痛。
林尽腿一软,跌跪在了地上。
“我的……”他喃喃着没说完的话,可刚一张口,便有血迹涌上喉头。
蕴满灵气的血腥味瞬间四散开来,可萧澜启闻见那味道,却难得不为所动。
他怔怔地看着摔倒在地的林尽,目光缓缓下移,又看见了他腹部贯穿的伤口。
所以说,他讨厌人类。
萧澜启竟笑出了声。
为什么非要送死?
为什么不肯放手?
为什么要做无用的挣扎,非要死了才罢休?
他在他眼里,不就是一只最低等的碧目犬而已吗?不就是一只长不大、不好伺候,勉强养来打发时间的狗吗?
周边的温度诡异地升高些许,但释荆并没有注意。
因为他早已被林尽鲜血中那满溢灵气的味道迷去了心神。
同样察觉到不对劲的还有远处一直观望的寒鸮。
寒鸮轻嗅一下空中血气,眸色一变:
“不对!这小子的味道……怀玉圣体!他就是逃走的那个炉鼎。真是没想到,原本想放你一马……”
寒鸮微微眯起眼睛,没说下去。
她只抬起手,随后,掌心银光闪过,多出一把白色的骨弓。
那把弓浑身满是阴寒之气,仔细瞧瞧,弓身竟是以数十块脊骨拼接而成,每一块都携着浓重怨气,单是瞅一眼便叫人毛骨悚然。
寒鸮将骨弓握在手里:
“事情有变,来不及将萧澜启引去后山了。我去支援释荆,将萧澜启就地格杀,你去救那人类,记住,务必吊住他一口气,等到回明烛天,再献于尊主发落。”
“是!”
魁梧男人领命,立马同寒鸮赶去释荆身边,可还未等他们靠近,寒鸮又突然刹住脚步,顺便抬手挡住了他:
“不对!”
她微微眯起眼睛,朝天边远处望了一眼,又瞧瞧那边的释荆。
她眸里闪过一丝不甘,却还是道:
“那小子刚才放了信号,烟雨山来人了,撤。”
“领主?!”魁梧男人一惊:
“那释荆怎么办?来者是谁,烟雨山的道士?我们未必……”
“蠢货!来者并不简单,若真是我猜的那人,有他,再加上萧澜启,我们未必能得手,是否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数!”
寒鸮低声骂道,同时,收起了手中骨弓。
她微微眯起眼睛:
“至于释荆……自生自灭吧。是生是死,看他造化了。”
“……”魁梧男人虽然不忍,可既然寒鸮这样说,他也只能乖乖应是。
他最后看了眼释荆的方向,叹口气,便闪身和寒鸮一起隐入了夜色中。
那边,释荆夸张地嗅着空中的血腥味,面上闪过几分狂热:
“哈,哈哈哈……这是怀玉圣体?!竟被我误打误撞找见了那个逃跑的炉鼎?!报信,对,我要立功,我要跟领主禀报此事!”
释荆整个人都沉浸在大功的喜悦里,全然忘记了手中荆棘牢笼里的萧澜启。
萧澜启眸中青粲光芒微闪。
明烛十二卫……领主……寒鸮……
立功?立功之前,先等着领死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个废物只有本尊能杀,你算个什么东西?!
黑雾不知不觉自笼中溢散,萧澜启正欲召出崩云碧火,可下一瞬,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止了势,连带着周身魔气也散了个干净。
下一秒,一把冷玉般的白色长剑携着浓重冰寒气息破空而来。
剑刃刺入地面,在附近结了一层寒霜,白色冰雾溢散,隐隐约约拢住剑身两枚小字——
“欲雪”
来人着一袭缟羽色[1]衣衫,青丝以玉冠半束,身上气息寒凉,却携着些特别的出尘仙气,似三更月,若梨花雪,丝毫不被凡尘所染。
他并未理会地上的欲雪,而是先上前查看林尽伤势,从储物戒中取出丹药喂给他,抬手封住他的伤口,又将人横抱起来。
他抱着林尽迈步走向城门的方向,欲雪随他心念脱离地面,先一步上前,几下便破开了那堵将路封死的荆棘墙面。
他未分一个眼神给释荆,只自顾自带着伤者离开。
释荆哪受得如此忽视侮辱?他抬步上前,可那男子依旧未正眼瞧他,迎接他的只有突然调转剑锋冲他而来的欲雪。
释荆赶忙提起黑荆刃格挡,不过几个来回,黑荆刃便被欲雪劈断好几根尖刺,断口处结了厚厚一层霜。
见状,释荆心知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他不愿多纠缠,开始试着向寒鸮求援,可半晌都寻不见寒鸮的气息。
“领主!救我!!”
释荆徒劳地唤着领主,可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至此,释荆才明白,自己已然变成弃子。
他不甘心地咬牙再次击开欲雪,转头想逃,可还未等他飞身,欲雪便先一步刺穿他的胸膛。
欲雪剑尖直击魔族魔心所在的右肋,从他背后刺入,又从他前胸破出。
白色的剑身瞬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下一瞬,冰霜包裹血迹,又碎裂成片掉落在地。欲雪恢复先前冷玉般的模样,自己归入男子鞘中。
“……聒噪。”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以余光瞥了眼释荆倒地的位置。
“又杀一人。”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出一句:
“……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