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枕风同三宗钰对了一瞬目光,她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肯定神色,又扫了眼余下众人。
她身上落着百十道视线,其中颜色多数是肉眼可见的质疑,显然,他们并不确定这位缥缈阁内鬼的徒弟、半时辰前才新鲜上任的缥缈阁新主有无带领这么多人一起对抗魔修的资格和本事。
江枕风没有浪费时间,她当即从储物戒内拿出先前从牧山那里要来的掌门玉令。
她微一挑眉,面不改色道:
“掌门玉令在此,从此刻开始,我江枕风将接任缥缈阁主,持蓬莱山内完全支配权。各位长途跋涉来我缥缈阁,是我们招待不周,疏于防备才使各位陷入如今危险境地,对此,我江枕风负全责。如今,既然各位身处缥缈阁,又即将共同面对危机,那我希望各位能够听我部署,共同度过这次难关。毕竟,没人比我更熟悉蓬莱山。”
说罢,江枕风没给众人留质疑的时间,立刻接道:
“十八师弟,去集结目前未在前线的所有弟子。外宗和门内所有丹修器修,以及筑基期以下者不必参与战斗,带他们去离战场最远的登闻剑阁附近暂避一二。
“外宗和门内所有医修,集合去离前线十里的秋云间,以便随时救助伤者。
“余下的,武修上前线清扫,符修阵修于中部支援,乐修在靠后方坐镇。清心宗以防御闻名,便麻烦清心宗道友同我缥缈阁弟子一同守住山门关口,白雪门乐修最擅增幅,请你们在清心宗道友身后助其一臂之力。洛阳宗主医修,便去战场协助随时撤离伤者至秋云间。剑心派能守能攻,作战能力极强,若要说谁能守住直达后方的南侧山道,你们是最佳人选。至于烟雨山,烟雨山修士于各道百花齐放,便麻烦你们穿插至战场间随机应变随时支援。还有……”
江枕风似乎熟知修仙界大大小小门派所有的主修道法与战斗风格,并能精准将其部署到缥缈阁内各个位置,使其作用最大化。
她三言两语安排好了所有人的去处,在她部署完毕之后,原本瞧向她的那些眼神统统打消各自疑虑,变成发自内心的钦佩。
待到安排好各大宗门,江枕风抬眸望向人群最后一直靠在墙柱上打哈欠的某人,扬声点了他的名:
“萧澜启!”
“?”
萧澜启哈欠打到一半,疑惑地微一挑眉。
而听江枕风唤出这个名字,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萧澜启,室内逐渐涌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倒也不怪众人质疑,毕竟谁都知道,“萧澜”此姓是魔族尊姓,极为少见,比如明烛天上代尊主萧澜玥,以及这代的萧澜承,报出去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可任谁也没听过天魔中还有一位拥有尊姓的“启”。
“承”、“启”……
这二人莫不是兄弟俩?可作为天魔,这位萧澜启现下又为何会在缥缈阁和他们这些人类站在一处?天魔不是向来不屑与人类私交吗,可如今看起来,江枕风与他似乎关系匪浅。
“作甚?”
萧澜启被这群人类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跟着林尽,林尽去哪你去哪。我不麻烦你做太多,在战时适当释放你的传承威压,替我们清扫一些连威压都扛不住的低阶杂鱼就好。”
“?”听见这话,萧澜启用小指挠挠耳朵:
“本尊又不是人类,你们缥缈阁的存亡,与本尊何干?”
江枕风就知道他要说这话。
她弯唇轻笑一声:
“欠你个人情。”
“行。”萧澜启答应得干脆利索。
战术部署完毕,众人各自按照安排去往该去之地,集议堂里的人陆续散了,临走时,剑心派某长老脚步一顿,他表情古怪地回头看了眼尚安安稳稳倚坐在主位上的访云子:
“我认可你的安排,但……这叛徒,你打算怎么处理?总不能任她在后方自由活动吧?”
“稍后我自会设结界限制她的行动,长老不必担心。”
江枕风面不改色,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剑心派长老没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
集议堂很快变得空荡荡,江枕风背着手,垂眸扫了眼主位上闭目养神的访云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如方才所说抬手结印,往她脚下刻了个法阵。
访云子微微睁开眼,眸中没什么情绪。
从她毁去登闻到现在,江枕风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不过她原本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性子,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更让访云子意外的,其实是烟雨山在这件事中的态度。
方才流巽以一己之力停止众人争执,但却并没有顺势站到此战主导者的位置,三宗钰主动让出领导权,让众人的视线重新回到江枕风身上。
他在给江枕风机会。
此战关系到修仙界未来几百年的安危命运,极险,但险境中的利往往最多。
比如,若是此战在烟雨山的带领下取得胜利,那从今往后,烟雨山便是修仙界大小宗门中不容置疑的龙头,今后所有宗门修士都要欠他们个天大的情分,无论何事都得对其礼让三分。至于一直同烟雨山并驾齐驱的缥缈阁,又是阁主叛变又是这么多烂事,此战后定四分五裂从此消失于世再无信誉与影响力可言。
这对烟雨山来说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但三宗钰却愿意将这机会让出来,帮江枕风立威。
江枕风这个阁主其实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战后,无论结局,缥缈阁人心离散是注定的,但经三宗钰这一把推手,若此战胜,那么得到尊重与人情的便是江枕风,所有人都将看见她面临危局依旧从容不迫的领导力,她这阁主之位从此将无人敢质疑,她将成为缥缈阁真正的主人。
三宗钰在保缥缈阁,也在保江枕风。
这孩子比她要幸运很多。
在这样关键的节点,她遇见了不错的人。
脚底的法阵即将成形,这是个单向结界,目的便是将阵中之人困锁其中。
访云子微微抬起眼看向江枕风,终是没忍住问:
“枕风,你可后悔?”
“?”江枕风微一挑眉:
“有何后悔?”
“将登闻给了我,你可后悔?错信我导致缥缈阁陷入如今困境,你可后悔?你……可对师尊失望了?”
“有何好悔?”
江枕风语气淡淡:
“给了师尊的,便是师尊的东西,至于师尊要如何支配,那已不是我能左右的范围。师尊要叛、要毁登闻剑,都是师尊自己的选择,师尊自会为此付出代价,可这些与我无关。”
江枕风这话让访云子沉思许久。
最后,她点点头:
“有理。”
她微微叹了口气:
“枕风啊,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阁主。”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是师尊教得好。”
江枕风抬眸对上访云子的视线,那一刻,她突然发现眼前的女人似乎苍老疲惫了许多。
初次见时,她是那样意气风发,她着一身天青色道袍,立在她家的院墙下,双眸淡然似乎能看透世间一切,那也是江枕风最向往的模样。
她当时说的话、做的事,江枕风至今都刻在心里没有忘记,可不知何时开始,那双眸子染上了别的东西,她再不如当年纯粹,她厌了、累了,肩膀垮了,青丝掺进了白发,经年累月的疲惫在她面上刻下一道道细纹,曾经说要扶正义护苍生的人,如今却做出了与之完全相悖的决定,她放弃了自己多年来所坚持的、追求的一切。
江枕风并不为此痛心,她心知世上所有人皆是过客,一时的同路并不能代表一切,何人都会经历背叛与离别,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她无权干涉,也没必要为此耗费情绪,她只需要坚持自己的道,然后冲那些离开的人体面告别。
如今还唤访云子一句“师尊”,只因她曾是她的向往,她的引路人。
可惜,引路人,终究败给了路上的坎坷与荆棘。
她只念着往日情分,给她留了最后一丝余地。
“心若无拘,便是自由。谢师尊教诲,弟子将铭记一生,弟子希望,师尊也能寻见真正的‘自由’。”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自由?”
访云子声音低了些,她在思考江枕风的话。
“以我的理解,不是。”
江枕风抽出自己那把再普通不过的白铁剑握在手里,离开前,她最后跟访云子说了一段话:
“师尊多年来受的压迫与偏见,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师尊承受了多少,所以,今日师尊所做一切,我并不觉得意外,且十分理解。但师尊,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既然你的路上出现了碍事之人,为什么要选择一让再让,为什么要因为他放弃自己的路,去主动与敌人同流合污,甚至甘愿与其一起将所有人拖入深渊?这并不划算不是吗?”
江枕风抬步走出议事堂,她的衣摆随着她前行的动作微微扬起,显得姿态利落潇洒。
她轻飘飘丢下一句:
“师尊何必如此痛苦,既然有人碍事,那从一开始就杀掉他,不就好了?
“规矩是死的,人也可以是。”
说罢,江枕风提剑径直出了集议堂,偌大的屋内一时只剩了被结界困在主位上的访云子。
她思考着江枕风最后那句话,半晌,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开怀,她枕着手臂趴在座椅扶手上,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许久才平缓下来。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许久,整个人的颜色似一瞬灰败了下来。
是啊……
是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今日才懂呢。
什么同门情谊,什么正道坚持,她竟因这些名头,放任小人作怪,令自己痛苦了那么久,以至于今日闯出如此滔天祸事。
登闻碎裂的那一瞬,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快意。
她求了一辈子的“无拘”,却未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了所谓“正”之一字中,她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就算是最后自以为自由的选择,也不过是为了那些跳脚蝼蚁做出的可笑报复。
她以为自己越过了条框,可实际上,她一生都被束缚在无形的规则之下。
她以为她的一生都是在为自己向上攀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在委屈在将就,她早在世事磋磨下一点点丢失了自己的一切。
而今,江枕风的态度,才让她真正明白了“无拘”一词的含义。
无所牵挂,无所在意,同道者为我手中刃,悖我者为我脚下石。
访云子悔痛至极,怪自己走到如今这步才看清这一切,可同时,她又颇为欣慰。
虽然她输了,可她的道,还有人在走,且访云子知道,她一定能赢。
因为江枕风够狠。
她,是天生的无情道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