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承离开天魔领域太久了,导致他不知道这里发生的许多事。
比如他不知道明烛天多了个梼杌传承的天魔,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萧澜玥的观念改变了很多很多。她不再寻着前辈流传下来的规矩繁衍教养后代,而是学来了人类的做派,谈什么情感和爱。
萧澜启就是她的作品。
听说,她和一个天赋并不出彩的天魔结合,生下了这个孩子,可这个不被看好的孩子却得了上古凶兽传承,打了所有人的脸,成为了天魔史上最出众的天才。
听说,在萧澜启过了幼年期之后,所有人都在催促萧澜玥赶走他、让他自己出去历练成长。可萧澜玥不愿,她和那些人大吵一架,强硬地将萧澜启留在了自己身边教养——就像萧澜承在凡世见过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母子一样。
萧澜承至今还记得自己与萧澜玥分别那天时、她毫不留情的背影。
那天,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可一直等萧澜玥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他也没等到她回头。
萧澜承原本以为,自己被抛下只是因为天魔和人类的文化不同,毕竟他不能要求一个不懂感情的天魔像一个人类那样爱他。
他可以接受自己从未拥有。
却不能接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被转头送给别人。
萧澜承认清了一件事——
原来他的母亲是会爱人的。
她只是不爱他。
了解过事情始末后,萧澜承看着眼前的小天魔,笑得很温柔。
这些年来,他流连于人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他扮演过很多人,他伪装的笑容早就毫无破绽,骗一只不谙人事的小天魔,更是易如反掌。
他告诉萧澜启,自己是他的哥哥。
他轻易就获得了萧澜启的信任,并让他唤来他的母尊。
看过人情冷暖的萧澜承,实在是太懂如何拿捏人心了。
他跟萧澜玥提出自己想留下来,想帮她打理事务,想帮她照顾萧澜启。萧澜玥原本不大情愿,但萧澜承提到自己一直在凡世生活,说自己觉得萧澜玥那些理论和她想为天魔做出的改变很合理,说他们有一样的理想,说自己可以帮她一起完成。
他还说,她是他的母亲,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他怎么会害她呢?
是啊,萧澜承从没想过要害她。
他怎么会害她呢?
他想毁的,从来都只是萧澜启而已。
萧澜启拥有全部的光环,和全部的爱,他是一只在爱里诞生的天魔。
萧澜承每次看见他,都能回忆起自己躲在石头后面偷窥阿柑背影时的感觉。
别人的幸福那么刺眼。
可他什么都得不到,他只能在潮湿的石头后面悄悄窥一眼。
那么,既然得不到,就抢来,就取代。
萧澜承想故技重施,想用牵心丝控制萧澜启再取代他抢走他的一切,可他失败了。
他第一次失败。
萧澜启的传承,实在比他高太多了。
这意味着,他没法直接成为萧澜启,得到萧澜启的一切。
可他得不到的,偏偏是他最想要的。
他觉得萧澜启很刺眼。
他把萧澜玥称做“母尊”,可自己只能称她为“尊主”。
萧澜启可以跟萧澜玥撒娇,而他能和她说的,除了公事就是公事。
萧澜玥会抱着萧澜启叫他“阿启”,会冲他笑给他唱魔族古老的歌谣,看见萧澜承却只会板起一张脸。
可能是怕他心里不平衡,萧澜玥其实有心瞒着他,不会在他面前和萧澜启太过亲昵,可越是这样,萧澜承心里的阴暗就越多,越是这样,萧澜承就越想让碍眼的人消失。
既然得不到,那就把碍眼的人除掉。
人心是偏的,天魔的心也是。
萧澜玥是把爱全部分给了萧澜启,才没有多余的部分给他,那么,只要让萧澜启消失,能得到全部的,就只有萧澜承了。
这是萧澜承惯用的伎俩。
萧澜承花了很多精力,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蔓延至常与明烛天作对的呼星客内部,他控制了呼星客的首领镜魔,亲自帮呼星客部署战略培养战力,将它们从被明烛天压制的劣势中挽救回来。
他逼得萧澜玥不得不亲自出征,想法子用各种计策拖住她,使她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
而在萧澜玥不在的时候,他就作为哥哥留在明烛天陪着萧澜启,教导他,陪他玩闹。
萧澜玥只是一只初懂情爱的天魔而已。
她远没有萧澜承会爱人。
萧澜玥不在的时间越来越久,可以说,萧澜启童年期和少年期的大半时间都是在萧澜承身边度过的。
萧澜承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他看萧澜启习刀,教他功课,教他作为一个君王该做的所有事。
他只在一件事上动了手脚,那便是“爱”。
想要骗萧澜启,其实很简单。
这孩子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座宫殿里,他没有去过外面,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天魔,他见过的险恶太少,像是被护在光下的花,从来没有见过深夜的危险和寒冷。
他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他的母亲和兄长,再就是一些魔族长老和护卫,他对爱的理解更是只能靠萧澜玥和萧澜承,现在萧澜玥不在,萧澜承想将他往哪个方向引导,都只是一两句话的事。
萧澜玥想将萧澜启培养成一个懂感情知进退的天魔,想让他挽回族群败势,想让他把天魔从注定衰亡的结局中解救出来。
萧澜承偏不如她所愿。
他要让萧澜玥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他萧澜承能做到她希望的那些事。
萧澜承的心情越来越好。
正如他希望的,为了不被所谓的“爱”困住,萧澜启开始有意疏远萧澜玥,他看得出萧澜启很难过,但那又如何,萧澜启越难过,他心里就越快活。而在萧澜玥为萧澜启之事伤神之时,萧澜承便会像他最擅长的那样前去安慰开导。
可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就算萧澜启离萧澜玥越来越远,他也无法靠近萧澜玥哪怕一点。
萧澜玥似乎总是有意避着他,和他说话也总是简单两句结束话题,她宁愿远远地出神般看着萧澜启练刀,也不愿回头看萧澜承一眼。
萧澜启好像天生就拥有被爱的能力。
萧澜承不懂,他不懂,明明都是萧澜玥的孩子,自己到底有哪里比不上萧澜启。
他想要萧澜启的一切,想得要疯了。
他恨萧澜启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恨他叫他兄长,恨他拥有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一切。
他的牵心丝缚住了更多的人,他演别人演了这么多年,可他最喜欢的,还是扮演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
因为小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全部的、纯粹的爱。
他喜欢伏在母亲腿上,喜欢对方抱着他,摸他的头,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就像萧澜玥对萧澜启做过的那些一样。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疏远不行,那就让萧澜启消失。
萧澜承想,是不是只有萧澜启消失,萧澜玥才能看看他?
萧澜承不知道。
他也没能做到。
因为,在他想办法对萧澜启下手之前,萧澜玥就先走了。
那日,呼星客逼入明烛天,萧澜玥被迫负伤上战场,萧澜启原本以为她多少会顾忌着身上的伤,可她没有。
她仿佛在战前受到了什么鼓舞,战得凶猛,不管不顾,就算拼得同归于尽,也要剜出镜魔的魔心。
萧澜承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在明烛天陷入危难、萧澜启与萧澜玥并肩作战之时,他正在凡世,用着不知谁家孩子的身体在母亲午后的凉扇下安眠。
而等他从那一觉美梦醒来之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一切都变了。
萧澜玥死了。
萧澜承看着冰棺里萧澜玥的尸身,默立良久。
她爱萧澜启。
她最爱萧澜启。
她只爱萧澜启。
她到死,都在给萧澜启铺路。
萧澜承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明萧澜启成日躲着她,跟她说她最不愿意听的话。明明自己日日陪着她,想办法逗她哄她让她舒心,可她为何就是不愿意看自己一眼?
萧澜承觉得这不公平。
可感情一事,从来就不公平。
萧澜承恨萧澜启。
即便他是他一手带大,即便他全身心信任他,即便他每日叫他“兄长”,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给他,他还是恨他。
他亲手毁了萧澜玥给他铺的路。
他亲手毁了萧澜启对他的信任。
他亲手用斩荒剑刺入萧澜启的胸膛。
他杀不掉萧澜启,也没法用牵心丝控制他,所以他将他锁在了鬼哭崖底,他要他在痛苦折磨中死去,要他永远待在那里不见天日。
从鬼哭崖底回来之后,萧澜承换上了一身华丽礼袍,他擦干净手上的血污,戴上了萧澜玥曾经戴过的王冠,住进了她曾经住过的宫殿。
只是,他还叫人在殿内加了一间隔间。
“尊主。”
带着全脸面具的寒鸮朝他行礼:
“属下无能,做不到起死回生,只能保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这就够了。”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打开隔间的门,缓步走了进去。
萧澜玥正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萧澜承试着用牵心丝,可她的魂魄散了一半封了一半,他没法控制她。
萧澜承便将她全身骨骼替换成牵心丝,他用那些黑色丝线牵着她的四肢和关节,要她按他的心意做任何事。
萧澜承叫了她很多年“尊主”。
在她面前这样叫,在萧澜启面前也这样叫。
如今,他屈膝跪在床榻边,如他梦想过无数次的那般,将头轻轻靠上她的膝。
萧澜玥的手被牵心丝抬起,机械又僵硬地摸了摸萧澜承的发顶。
母亲的手不如萧澜承想象那般温暖,它很冰,很凉。
但没关系。
“母亲。”
萧澜承闭上眼,享受着这不被打扰的、难得的温馨。
他满足地弯起唇,像稚嫩孩童一般,一遍又一遍唤着: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