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江娴柔已许久没想过家了。
但师尊有一点说得对,她心中确有许多杂念。
因为她做不到师尊那样云淡风轻,她厌恶世道不公,厌恶师叔伯们丑陋的嘴脸,厌恶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恶毒言语。
偶尔,她会想,修道之路果然如兄长所说,困难重重。
外面的世界虽然自由,但也危险,因为她不止需要面对妖魔,还得面对人心。
说起来,多年来,她对家人总有愧疚。
她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实在太向往自由,可父亲和母亲希望她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女孩,所以对她要求颇多,让她觉得自己处处受制,总想叛逆想逃离。
可等长大些,她回头再瞧瞧才意识到,父母虽然严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她。
他们只是在以自己的经验教她做事,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总归是他们的女儿,如今自己离家这么多年,也是该回去看看。
想到这,江娴柔便听了师尊的话,下山回了一趟家乡。
离家那年,她八岁,如今已有十八了。
离开的时候,她看着家乡小城在自己眼里越变小,而今她再次乘着法器,看着城镇在脚底慢慢放大,可那个路口却不再有兄长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按照所剩不多的记忆绕过大街小巷,寻见了自己翻过的那面墙。
她仰头看看墙内的歪脖老树,想着,自己都已经长这么高了,可这位老朋友,却还是当年的模样。
说来,她还要感谢这棵老树。
毕竟,如果不是它,年幼的自己也爬不上这堵当年在自己眼里如天空一样高的墙,便也不会在墙边瞧见师尊,从而走上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路。
江娴柔瞧着老墙上斑驳的细纹,有些出神,直到她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接着,突然有个小家伙跑着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腿。
“哎呀,阿茵,撞到姐姐了,应该跟姐姐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江娴柔一愣,她回头望去,便见兄长正同一个容貌清秀的妇人走在一处。
十年过去,兄长已没有当年的青涩少年气了,他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望向小阿茵时眉眼间满是温柔。
而听见父亲的话,小阿茵立马规规矩矩站稳,同江娴柔道:
“姐姐,抱歉冲撞了您!”
“无碍。”
江娴柔垂眸瞧瞧阿茵,又抬眸望向兄长。
兄长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只冲江娴柔礼貌地笑笑,再次冲她表示歉意,而后牵起了小阿茵的手。
一家三口并没有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他们看起来那样幸福。
江娴柔望着他们,等他们路过自己身边时,她才开口唤了声:
“兄长。”
“……”
听见这个称呼,兄长的脚步一顿。
他缓缓回头,似是不相信那句“兄长”是在唤自己。
他茫然许久才唤出一个名字:
“……小柔?”
“是我。”
兄长将江娴柔从头到尾好好瞧了一遍,震惊很久才回过神。
他激动得连嘴唇都在颤,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长大了。”
当初离开时,她的身高还不及自己的腰,可如今,她都长成大姑娘了,自己第一眼瞧她,竟都认不出来了。
“快,快,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进去?快去见见父亲母亲,他们一定高兴得很。”
兄长拉着江娴柔的手,走出几步才想起同她介绍:
“对了,小柔,这位是你嫂嫂,这是我们的女儿,阿茵。娘子,这便是我常提起的小妹,阿茵,这是你的小姑姑。”
李氏瞧瞧江娴柔,又瞧瞧她身上的佩剑,抿抿唇角,又冲她笑了一下,道:
“你就是夫君那位八岁离家修道的妹妹?真是……英姿飒爽,果真不似凡人。”
江娴柔冲她微微弯起唇:
“见过嫂嫂。”
兄长带着江娴柔回了家,她进小院时,父亲正站在院里亲自指挥下人扫雪。
阿茵高高兴兴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喊“爷爷”,父亲笑着摸摸她的头,抬眼时才发现回家的人多了一位。
他瞧瞧江枕风,将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总觉得此女眼熟,却又不敢认,最终也只试探着问道:
“有客人?”
“什么客人?”兄长笑了,他拍拍江娴柔的肩:
“您女儿!小柔,认不出来啦?不过说实话,我第一眼也没认出来。唉,十年,变化可真大啊。”
“小柔?你说是江娴柔?”
父亲有些不敢置信,甚至揉了揉眼睛。
后来,他还叫出了母亲。
江娴柔像客人一般被家人请进前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父母亲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奇怪。
母亲也瞧了她好几眼,而后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在外边受委屈了吧?”
可问题问完,还没等江娴柔回答,她便又自言自语地接道:
“想来也是,若不是受了委屈,你也不会想回这个家。当初走的时候那样干脆利落,如今在外边碰了壁可算是回来了。你今年都十八了,已不好找夫家了,你知不知道?”
“母亲!”
兄长皱眉,低声提醒她这话并不妥当。
江娴柔面色未变,她微一挑眉,只道:
“当然知道。我没有碰壁,更不是想回家找夫家,我只是想着回来瞧一眼罢了。我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当个老姑娘拖累家人,怎么,母亲可还满意?”
来之前,江娴柔告诉过自己无数次,父亲母亲虽然总是以自己的标准约束她、对她苛刻、总想要她嫁人,但他们还是爱她的。回来前,她甚至为此练习过该怎样像一个贴心的女儿一般和父亲母亲好好说话,可惜母亲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刺,江枕风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还了回去。
“……”
听她这样说,母亲的脸色不大好看。
父亲赶忙接过她的话头,道:
“那小柔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还好。”
“你们修仙的门派应当很热闹吧?”
“嗯,在蓬莱山,门派人很多,很热闹。”
“那你们门派里,可都是女子?”
“不,也有师兄弟师叔伯。”
听见这话,父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父亲干咳两声:
“……你们,男女成日一起修炼?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江娴柔不大理解。
“对女子的名声不大好吧,成日抛头露面同那么多男子接触,实在是……”
“……”
江娴柔眸底最后一寸颜色也冷了下去。
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叹了口气。
可能是看出她不高兴,兄长赶紧打着圆场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后来,他叫家里的厨子做了一大桌好菜,江娴柔幼时爱吃的菜式和糕点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其实江娴柔早已辟谷,但她见兄长那样高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吃了很多。
但那顿饭,除了兄长、阿茵和江娴柔自己,其余人都兴致缺缺,父母亲只在席间客套几句,嫂嫂也话少,只有兄长不断询问她十年来的见闻,而阿茵似乎也对她口中的“修道”很感兴趣,小丫头吃饱了就一直趴在江娴柔的腿上,不停地问着问题:
“小姑姑,修道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寻心之所向,护天下安宁。”
“好玩吗?”
“不算好玩。”
“那你住的地方漂亮吗?”
“很漂亮,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终年不谢。”
“哇——那小姑姑,你们哪里的哥哥姊姊友善吗?”
“大半都很友善。”
“哦……爹爹娘亲说你是远嫁了,那你这次回来,为什么没有带小姑父?”
“?”
江娴柔微一挑眉:
“没有小姑父,我是远行,不是远嫁。”
“那小姑姑为什么不嫁人?”阿茵歪歪头。
“不为什么,修道者不必按部就班嫁人相夫教子,除非遇见了真正心悦之人,才会同他结为道侣相伴一生。”
“真的?真好啊,如果修道是一件这样好玩的事,那阿茵也想……”
阿茵趴在江娴柔腿上,不满地嘟起嘴,一句话还没说完,兄长便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阿茵,不要胡说!今日太晚了,你也累了吧,娘子,还不带阿茵回去休息?”
听见这话,江娴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眸,捕捉到了兄长略显慌乱的眼神。
同她对视后,兄长很快移开了目光,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李氏将阿茵带走,这才笑着重新起了另一个话题。
江娴柔抿抿唇,她看着兄长夹进自己碗里的鱼肉,突然就没了兴致。
她不大想继续坐在这里了,她借口想休息为由,起身同父母兄长告了辞。
兄长原本想留她在家里住一夜,可江娴柔曾经的房间早已被改成了书画室,江娴柔不愿将就住客房,便打算提前结束这段探亲之旅,连夜赶回山门。
毕竟,如今这世间,只有那里还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席。
但在走前,江娴柔花了些时间将家乡小城转了一遍。
期间,城内又落了雪,江娴柔没有打伞,就这样漫步在中云城的雪夜。
她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走一走,可多年锻体修炼令她五感都优于常人许多,也令她能听见许多不该听见的东西。
比如她听见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声,听见花楼里传来的笑闹,听见谁家院子里的犬吠,还听见……
“十年了,真没想到那丫头还能回来,我还以为她是在外边活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回家,没想到还真是看一眼就走。”
“谁叫你将话说得那样尖锐,若她是面子挂不住才说是回来看一眼,又该如何?”
“挂不住最好!你当我说那些话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赶她走?她在外边待了十年!成天和外男厮混在一起,现在灰溜溜跑回来,若真留下她,咱们老江家的脸还要不要?脊梁骨都能给你戳断咯!别说她的名声了,我看她的清白估计都没有了吧。”
“嗐,跑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我早都当这丫头死了,今天突然跑回来,我还真没想那么多,还是夫人有心啊。”
……
“相公,你那妹子还真叫我意外,瞧着好漂亮,结果说起话来冷情冷性的,一点没有教养。”
“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话不好听,习惯了。”
“是啊,一点都不像个女子。姑娘家,就该温柔可人些,我今儿听她那意思,她是不是还想要我们小阿茵同她一起‘修道’?我可先说好,要是我的阿茵被她带坏,我可是要同你生气的。”
“所以我不是赶紧叫你带阿茵回去了吗?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阿茵变成她那个样子。”
“说来,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修道这种事不是男子该干的吗?前些年尧城有个仙君回家探亲,他父母亲好高兴,风风光光大办一场接风宴,好生气派。但若换成女子就有点……我说啊,女子就该安安稳稳嫁人生子,这才是正道,她成天跟所谓师兄弟混在一起,瞧着竟有些许风尘……”
“别这样说,好歹是我妹子。虽说她出去当女仙引得江家被笑话许久,但如今她回来了,好歹是江家的姑娘,面上还得招待好。”
“嗯,夫君说的是,今日我瞧见她,还吓了一跳,我以为她回来就不走了呢,那咱们江家岂不是要养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多丢脸啊。”
“罢了,走都走了,不聊她了。曾经情分已薄,如今已是外人,她要如何也不关我们的事,只要咱们小阿茵幸福安康就好。”
“是呢……”
听见这些话,江娴柔略微有些出神。
她抬眸,瞧着天上飘落的雪花,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十年,她对家人常觉愧疚,却没曾想自己在家人眼里只是个笑话。
连兄长都能说“已是外人”这种话。
若知如此,她此次根本不会特意回来一趟给他们添堵。
自己在外十年,努力与宗门师兄弟较劲,力争上游,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优秀。
可兜兜转转回来一趟,家人却还在关心她的清白、她的名声。
江娴柔觉得,今夜的雪格外冷。
师尊说的没错,这世道对女子格外苛刻,苛刻到连家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这世上,能理解她的只有同道者,只有同为女性剑修、同受过冷眼与不公的师尊。
比起句句不离名声的母亲,师尊访云子,才更像她的家人。
江枕风对家再无半点留念,她连夜赶回了缥缈阁,赶回了师尊身边。
访云子瞧见她,似是有点意外:
“才去了半日,怎的这就回来了?”
江枕风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因为弟子发现,我的家人,只看重‘娴柔’,而非‘江娴柔’。”
访云子点点头,似乎很能理解她的话。
她叹道:
“是啊,世间女子大多被困于这二字,但你没有。这两个字,确实不适合你。”
“没错。文雅者娴也,温婉者柔也,我自认没有这等所谓女子美好品性,不配这二字,也不配父母赋予我的期许。”
江娴柔微微垂下眼,冲访云子一礼:
“师尊,娴柔二字是父母赠予我的名字,可我如今已不愿困于前尘,更不愿困于他们为我规划好的人生。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能做主,包括名字,弟子想更名,请师尊准允。”
“既然是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决定,又何须我来准允?你自己愿意便好。”
访云子瞧着她,眸色满是欣慰:
“我听听,你想更何名?”
“枕风。”
江娴柔字字掷地有声:
“江枕风。”
枕风扶摇九万里,她要离开宅院,去做那展翅翱翔的大鹏鸟,去俯瞰整个世界。
江枕风生来叛逆,她非娴非柔,她要做鸟,要做风。
她懂了。
这一瞬,她什么都懂了。
心有杂念,是尚存期许与痴愿,尚对人性有妄念。
她期待家人能接受她真正的灵魂,可他们在乎的只有曾经听话的女儿与小妹,而非她本人。
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留恋了。
抛却前尘,从此刻开始,她不会再关心任何人的情义、任何人的看法、任何人的评价。
既然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那就只让自己满意。
她只为自己。
江枕风,只是江枕风。
她要寻大道,她要扶正义,她要用一柄剑让所有看不起她、攻击她的人在她脚下低头。
她要做最好,要做最强,要入登闻剑阁,要为师尊正名,要所有的偏见在她身上统统变成笑话。
海到天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没人规定她是什么模样,这世上,只有她是自己的规则。
“枕风”二字代替娴柔,刻在了她的名牌上。
那一瞬,窥破妄念,杂念尽除,凡尘尽斩,她心中束缚尽解,只余对胜的渴望。
自此,无情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