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眼是阵之核心,是阵成之关键,亦是阵法最为脆弱之处,若是破开阵眼,任此阵再离奇古怪,也逃不开瞬息溃散的命运。
目下破阵方法已有,他们很快就可以脱离困境,可尽管如此,林尽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毕竟这次情况实在特殊。
这次的阵眼不是一花一草一木,说挪就能挪,说扔就能扔。傀儡师以人起阵,鬼为阵眼,若想破阵,唯一的方法便是屠鬼。
可“鬼”又不等同于“极恶之徒”,任务堂的宗旨也一直是度化为主,至于诛杀,那是当此鬼残害人命无数且毫无悔过之心的情况下才会选的下下策。目前看来,祝尔瑶似乎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毕竟困住双喜村的鬼雾不是她放的,困死修士的阵也不是她布的,她出现在林尽身边三次,也没有做任何可能会伤害他的举动。
反倒是一夜间开满田野的七情花,无声地控诉着被埋藏在此地多年的巨大恶意。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祝尔瑶又为什么选择穿着嫁衣死在山神庙?
是像兆康说的那般,爱而不得最终因爱生恨,还是遇见了陈世美般的负心人?
林尽知道,他们如今应该一步步找见事情真相,然后还冤屈者公道,救困者于水火。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些并不算难,可眼下,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若要按照原计划查清案件始末与细节,他们三人便会慢慢被此地阵法剥离战力甚至五感,最终为人鱼肉,任人宰割。可若想尽快脱离困境,又不得不牺牲祝尔瑶破阵。
林尽跟在花南枝身后,走上后山小道,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心情十分复杂。
花南枝在凝光符帮助下走在前面开道,她拨开小路两侧遮挡视线的枝叶,低头看看地图确认路线,片刻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林尽,问:
“对了,林林,你之前说祝尔瑶趴在你身上找东西,她在找什么?”
林尽回过神,摇摇头:
“不知道,我后来仔细回忆过,她边找,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话,像是在说‘哥哥’,还有什么‘三’、‘珠子’,我没听太清。”
“哥哥?珠子?什么珠子?你拿人家哥哥的珠子了?”
花南枝把几个词拼凑起来,随口问。
林尽好冤,他轻笑一声:
“我上哪拿她的珠子?我又不是小姑娘,身上全是玲琅配饰,我身上哪有什么……”
说到某处,林尽话音突然一顿,唇角笑意也微微凝住了。
等等。
珠子?
林尽突然从角落扒拉出某段记忆,他立马抬手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物,自言自语般道:
“难不成是它……?”
听见这话,花南枝好奇回头瞅了一眼。
这便见林尽掌心躺着一颗圆润透亮、成色极好的红珊瑚珠。
“是它?咱们在至珍行处花两千极品灵石买下的珠子?!”
花南枝还特意加重了“两千”这个数字,看得出来,大小姐是真觉得自己这钱花得冤,才念念不忘到了现在。
“没错,你还记得当时至珍行处的掌槌对它的描述吗?她说这颗珠子被称作‘鬼新娘的红珊瑚珠’,是‘一位品阶极高的红衣厉鬼的心爱之物’。这些描述,现在看来,似乎……都跟祝尔瑶对的上号。”
“但不可能啊。”花南枝拿过那颗红珊瑚珠,放在凝光符下借光仔细瞧瞧:
“这种品相的珊瑚珠可不多见,这么多年,也就我爹爹从东海带回来了那么几颗。可那几颗珠子,连我都没捞着,全被我爹爹做成首饰送给了当时的长公主,此时应当躺在皇家宝库里,怎么会成了祝尔瑶的东西?”
林尽抿抿唇角:
“祝尔瑶只是个乡野姑娘没错,但,若这珊瑚珠是别人送给她的呢?比如,周文才?她当时口中念叨的‘哥哥’,会不会就是‘文才哥哥’?”
林尽试着理清这小小一颗珊瑚珠背后的人物关系。
花南枝有些糊涂:
“周文才是谁?周家那个状元郎?”
“是。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陈世美中了状元后,皇帝见他人不错,便想招他做驸马爷。那么,周文才会不会也遇见了这等机缘?当时跟周母吵架时,我脑子虽不大清醒,但还记得她其中有句话是‘我儿子是状元郎,要尚公主’?如今看来,她这话并非空口妄想,若周文才真成了驸马爷,那他能拿到公主首饰中这颗红珊瑚珠,便也不奇怪了。”
林尽越说,眉头便拧得越紧。
花南枝顺着他的话想想,回过味来,顿时暴跳如雷:
“什么?!好啊,你故事里那个陈世美为了做驸马,抛妻弃子,这个周文才更是青出于蓝,一边做着驸马享受荣华富贵,还要偷了公主的珠子送给远方的小青梅?这什么人渣啊!真是给本小姐开了眼了!就这,村长和周家那妇人还要说周文才压根不喜欢祝尔瑶,全是祝尔瑶死缠烂打单相思?真是话都被他们说完了,理都被他们占了!”
“莫气莫气,只是猜测而已,说不定是我想多了呢?”
林尽收好那颗红珊瑚珠,安慰道。
先前晚些的时候,林尽曾和花南枝来过后山,但当时已经很晚了,山路又难走,两人便没有上去,只在山脚远远瞧见山神庙的位置,再在地图上标注一下就算完了。
所以他们也是第一次爬这座山,不过好在双喜村的村民似乎十分信仰这位“山神”,看得出来他们经常上山拜神,因为山中已经被他们生生踩出了一条小路,倒给林尽他们这种不识路的外人行了方便。
双喜村的“山神庙”建在后山半山坡的位置,是个很大的院落,围墙很高,还被人用花花绿绿的绸布装饰了起来,瞧着颇为喜庆。
推开院门,院落中间摆着一尊两人高的泥塑,那泥塑瞧着像是一位怀抱麦穗盘腿坐的老人家,只不过经过多年风吹雨打,泥塑的外形早已模糊,上边的彩绘也都脱落成斑驳的碎片,瞧着脏兮兮糊成一团。
山神泥塑的脚边是一方供台,上边摆着几颗腐烂发黑的果子,中间老旧香炉里还插着几根东倒西斜的香。
除了这些,让林尽在意的还有一点。
院子中间除了泥塑和供台,竟还有一块正方形的台面。那台面的边缘有成人三步长,位置也摆得颇为巧妙,林尽试着跪坐在台面中心,抬眸望去,竟和微微低头的山神泥塑对上了视线。
“这个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花南枝站在下边,抬腿踩了踩台面的边缘:
“泥塑我知道是神像,供台和香炉我也知道,可这为什么还多出个台面?我以前也去过不少什么寺庙观之类的地方,却从未见过这种摆在神像前的奇怪台子。难不成是戏台子?给神像唱曲听?也有点太小了吧?”
林尽十分佩服花大小姐跳脱的想象力。
他跪坐在祭台中心,理好自己的衣摆:
“我猜,是祭台。”
“祭台?!”花南枝愣了一下。
“嗯,有些地方会有这种习俗,村民为了寻求庇护,就给所谓山神林神供猪羊牛之类的牲畜,把牲畜用红绸五花大绑往祭台上一丢,便算作上供了。”
林尽边说,边好整以暇地从袖中拿出那枚红珊瑚珠。
“有用吗?”花南枝双手抱臂,不大理解: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山神林神土地神?”
“有没有不重要,人们也只是想为生活找个寄托罢了。”
说着,林尽以两指夹着珊瑚珠,动作很慢地放到了自己身前的位置。
“呼——”
几乎在红珊瑚珠碰到祭台表面的那一瞬,周遭忽起阴风,头顶上空浓稠的鬼雾也不安地翻涌起来。
丝丝阴寒鬼气出现,隔着林尽的衣袍渗入他的骨血,他看见眼前有屡屡白色烟雾自地面渗出,那些白烟越聚越多,汇聚成团,最终在他眼前化为一道鲜红鬼影。
“……”
阴云下,祝尔瑶睁着那双惨白的大眼睛,学着林尽的模样,跪坐在他对面。
她看看林尽,许久,她才试探着伸出手,想去碰二人中间那颗红珊瑚珠。
“不可。”
在祝尔瑶的指尖快要碰到红珊瑚珠时,林尽突然出言制止道。
祝尔瑶指尖一顿。
林尽只说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如果祝尔瑶想,完全可以抢走珠子然后消失,可她没那样做,她当真听了林尽的话,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委屈巴巴地收回了手。
“可是……”
收了手后,可能是觉得不服气,祝尔瑶声如蚊呐,控诉道:
“可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还给我?”
祝尔瑶越说越委屈,眼里甚至滚出了泪珠,她用嫁衣的袖口擦擦眼泪,就这样坐在林尽跟前,“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
林尽看着她,心情好微妙。
不是说鬼魂只有怨与恨两种情绪吗?不是说红衣厉鬼都杀人如麻吗?不是说鬼不会流眼泪所以鬼魂第一滴眼泪凝成的鬼凝珠才价值连城吗?
那现在在他面前“嘤嘤嘤”的小窝囊又是什么东西?
“林林,祝尔瑶出来了?”
花南枝和晓云空一直站在祭台旁边,他俩都看不见鬼,也察觉不出鬼气,此时,见林尽在这跟空气说话对视,花南枝才没忍住问。
“嗯。”林尽点点头:
“但,她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可话虽这样说,林尽还是按原计划,从储物戒中抽出一张九阶定魂符,轻声道一句“抱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祝尔瑶体内。
祝尔瑶被突然没入自己身体的金色符箓吓了一跳,她重重一抖,慌乱地拍拍自己的身体,试图把那符箓拍出来,发现无果后,她又试着像先前那样化烟散入地底,尝试几次,却始终没能逃离。
“九阶定魂符,你逃不掉的。”
林尽从祭台上站起来,他拍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尘,垂眸看着受惊小猫般的祝尔瑶。
他微微皱眉,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打散她,这样一来,阵就破了,鬼雾会散开,双喜村得救,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花南枝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她点点头:
“是啊,不是你说她是阵眼吗?若想破阵,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吧。”
“……是啊。”
林尽轻轻眯起眼,他召出山海笔握在手里。
如今,只有他能看见祝尔瑶,自然也只能由他来屠鬼。
这并不难,只要随便画个杀伤力强些的符文下去,再配合方才的定魂符,祝尔瑶就必死无疑。
这很简单,眼前这红衣根本不懂如何挣扎,也不懂反击,她就瑟缩着坐在祭台上流眼泪,到目前为止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只有违背了林尽方才“不可”二字,从地上拿走了那颗红珊瑚珠。
祝尔瑶把红珊瑚珠握紧捧在心口,她看看面前持着法器的少年,下意识地抗拒害怕想逃,却被定魂符死死困在原地。
她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掉,她抬眸看着林尽,半天,也只小小声问他:
“我做了坏事,你要杀我,对吗?”
“……”
林尽没有回答。
他迟疑着抬起手,用山海笔虚虚勾着笔画。
不能拖了,村中阵法实在太古怪,他们多待一秒都是危险。
鬼魂阶层到了红衣,便很难再以寻常手法度化了。
比起祝尔瑶,晓云空和花南枝的安危才是自己应该在意的,如今他们二人灵海受制,暗处还藏匿着修为不明的傀儡师,万一对方发难,他们三人都得葬身此地。
再说,这也不是真实世界,这只是一本书,他如今是修士,他杀一只鬼,是职责所在,没人能对他指指点点。
可是……
林尽看着眼前正蜷成一团、闭紧眼睛浑身发抖等待制裁的祝尔瑶。
笔尖下未成形的符文,终究还是在收势成符前,瞬间溃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