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尔瑶没嫁成方大明,也没嫁成周文才。
她又回到了周家。
她是个女人家,没什么营生的活计,除了做饭和杂务,她什么也不会,她只能继续留在周家干些杂事,好换口饭吃。
村里的人也都听说了她成亲当日的闹剧,他们说她是妖女,说她不要脸,说她给状元郎灌了迷魂汤,说她是贱人,是小娼妇,说她害了周家方家这么好的两个儿郎。
他们还笑她,说她抢亲那日阵仗闹得那样大,最后方大明没嫁成,周文才也没嫁成,闹来闹去,坏了名声,不可能再有人愿意要她。
那日之后,方大明还来找过她,但祝尔瑶一见到他就说不出话,她害怕,她愧疚,她只能坐在那里流眼泪。
方大明在她身边站了很久,也看她哭了很久,最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转身离开了,之后,再没来过。
听村口的婆子说,方大明又说了一家好亲事,是四水镇的某个好姑娘,这次,方家父母打心底里满意,快快就定了亲办了事,如今已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祝尔瑶偷偷在边上听着,她打心底里为方大明开心,却也打心底里觉得难过。
后来,她又偷偷上田里去哭了一鼻子。
祝尔瑶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坚强,遇见什么事都爱哭,一激动就说不出话,也难怪总会被人欺负。
而且,自从成亲那日之后,她就越发爱哭了,遇到点事会哭就罢了,有时候一个人待着什么事没做也掉眼泪。
她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也越来越不爱笑了。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周文才给她的那颗珠子,她一直留着,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可说要回来娶她的周文才,却再也没回来过。
她在等,她一直在等,可这次,她又没等到。
祝尔瑶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村口坐着,她过了女孩最好的年纪,成了个没人要的“破鞋”,日复一日活在十里八乡茶余饭后的笑谈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似乎起了战乱,说是哪个王爷反了,民间人心惶惶,生怕战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那年天灾连连,收成也不好,靠庄稼吃饭的双喜村家家户户揭不开锅,每日就靠喝米汤过活。将希望寄托于山神的村民们生生踩出了一条往返山神庙的路,就盼着神仙泽世,能给他们一口米吃。
祝尔瑶被周家人赶出来了,因为周家的粮不够吃,他们嫌祝尔瑶浪费粮食,便要她出去自生自灭。
祝尔瑶没办法,连着饿了两天后,她试着找去后山,想看看有没有野菜野果之类的东西能填肚子。
她背着个小背篓,拿了一把生锈的镰刀,在后山晃了一圈,还真被她寻见了个生满野菜的小坡。
她心下欣喜,正在她认真挖野菜时,她突然听见身前有人唤她:
“姑娘?”
祝尔瑶愣了一下,抬头看去,见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一身道士打扮,白发稀疏,张口一口黄牙。他背着浑身“法器”,冲祝尔瑶笑了笑:
“我想问个路,这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双喜村?该怎么走啊?老头子我迷路了。”
祝尔瑶擦了擦额上的汗,指着来时的小路:
“您顺着这条路下去,便是双喜村了。”
“哦,谢谢啊。”
道士老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将祝尔瑶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终,他怪笑一声,捋着胡须,晃晃悠悠地走了。
祝尔瑶并没有在意自己遇见的这个怪人,她只挖了一箩筐野菜,等着回家后炒熟了填饱肚子。
她动作慢,在山上待了足有大半天,等她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以往这个时间点已不会有人在外了,可如今,村民们却古怪地聚在了村庄主道上。
一见祝尔瑶出现,他们一个个都盯着她瞧,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像一头头眼睛发光的恶狼。
祝尔瑶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下,实在害怕。
“你背篓里装着什么?”
周母率先拨开人群,眼尖地发现了祝尔瑶身后的东西。
祝尔瑶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摘下背篓,小声道:
“野菜……我在后山找见的,如果你们想要……”
她原本想说,我知道大家都没饭吃,若你们想要,我可以分你们一点。
可还没等她说完,周边的村民便一哄而上,抢走了他的背篓。
祝尔瑶被他们推搡到了地上,她无助地看着村民们,张口想制止,却又发不出声音。
她辛苦挖了一下午的野菜,最后,连片烂菜叶子也没捞着。
他们抢走了她的野菜,只扔给她一个被踩烂的竹背篓。
祝尔瑶抱着那个烂背篓,鼻尖一酸,又要哭了。
“妖女!”
当她委屈抹泪时,人群后突然跳出来一个声音。
村民们默契地让开一条路,祝尔瑶抬眼,便瞧见了下午找他问路的那个老道士。
此时,他举着一把脏兮兮的旗子,冲她挥了又挥,边神神叨叨地喊着:
“此妖女,法术极强,最擅惑人心魄,尤其爱迷惑男子!夭寿啊……夭寿啊!她所做恶事太多,你们还善心泛滥始终包容,山神见状震怒降罪,才连带此地天灾不断,良田荒芜!!可怜,可怜的村子!可怜的凡人啊!”
“果然!”
周母第一个站出来帮腔。
她捂着脸,高声哭喊着:
“果然是她!天哪,我那可怜的儿子果然是受了她的蛊惑,说什么非她不娶,还被妖法迷惑,干出了抢亲这档子荒唐事!害我们家被嘲笑这么久!我!我居然还执迷不悟,好心收留她这么多年,待她如亲生女儿!天啊!我真是瞎了眼,养了只白眼狼啊!”
听她这样说,其他村民也纷纷做恍然大悟状:
“是啊!难怪了,五龙村方家那小子也被她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妖女!”
“是啊,我们今年天灾连连收成惨淡,原来都是因为她!”
“老周媳妇,你就是心太善了,竟养着个妖物这么多年!”
“妖女!杀了她!”
“……”
祝尔瑶抱着背篓坐在地上,她看着面前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容,身体忍不住发抖。
她想说,她不是妖女。
她在双喜村出生、长大,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说她是妖女?
她看向村长,伸手抓住他的衣摆。
她想说,兆康叔叔,我小时候还骑过你的脖子,我不是妖女。
可兆康一脸嫌恶地踢开了她。
她又看向庄伯母。
她想说,庄伯母,我小时候经常跟你去赶集,你还会给我买糖人吃,你还记得吗?
庄伯母拧紧眉,避开了她的视线,躲在了其他人的后边。
她又看向周母。
周母却压根没理她,她只抓着那老道,迫不及待问:
“道长,那要怎么办?我们要如何处理这妖女,山神才能原谅我们?”
听见这话,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而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把她打扮漂亮些,供给山神,再由我做场法事,若山神对她满意,自然会高抬贵手。”
听见这话,村民们对老道士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送走老道士后,他们又将凶狠目光投向了无助的祝尔瑶。
他们说她是狐媚子,是毒蛇转世,是小娼妇。
他们依言给祝尔瑶“打扮漂亮”,妇人们用丹蔻包住她的手指,可祝尔瑶一直挣扎,那丹蔻没染好,弄得她指尖上都是,活像是沾了一手血。
他们又从祝尔瑶家里翻出她母亲留给她的嫁衣,母亲对她的祝愿是,希望她能穿着这套衣裳笑着嫁给能让她幸福的人,可此时,她换上红嫁衣,却哭泣着一步步被恶人拖入深渊。
她的双手被人用麻绳绑在黑驴后蹄上,被黑驴拖着往前走。
一边走,道路两侧的人一边往她身上扔石子,老道士说,这是驱邪的方式。
一开始,祝尔瑶还会挣扎。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挣扎太微弱,索性放弃了。
她就那样被拖着走完了那条格外漫长的路,她感受着扔在身上砸得她生疼的石子,只想着这场折磨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恍惚地听着天空中沉闷的雷鸣,她在想,这天气不太好,好像,要下雨了。
再后来,她被村中最强壮的大汉扛在肩上,沿着山路上了山。
山路两旁的树枝刮着她,她怀里藏着的红珊瑚珠硌着她。
那珠子硌得她好疼,疼得她忍不住在妄想,周文才,你会不会来救我?
如果你能把我从只差一步就能够到的美满拖入地狱,那如今,你能不能把我从只差一步就要落入的炼狱里拉回人间?
周文才,你说你要回来娶我的。
你说让我等等,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从小等到大,从生等到死,如今,你人在哪呢?
周文才……
你个大骗子……
祝尔瑶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她被人摔在山神庙的祭台上,她听着老道士神神叨叨的咒语,看着村民们虔诚地对着神像和老道一拜又一拜。
最后,村民们离开了。
老道士关上了山神庙的门,他扔掉了手里的破旗子,对着祝尔瑶露出了那口黄牙。
他说:“小娘们,长得真带劲,不妄我费那么大工夫将你弄来。”
祝尔瑶眼里的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躺在祭台上,和微微低头的慈祥神像对视,又越过它,看看天上翻滚的乌云。
她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呢?
如果我真的是妖女就好了,这样一来,如今遭受的一切便是我罪有应得,我便不会这么难过了。
痛啊。
她最怕痛了。
祝尔瑶花了很长时间来反思自己的罪行,好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合理一些。
直到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天上的雨滴终于落下,它们打湿了她,替她冲刷着从她浑身伤口流淌到祭台上的血。
老道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尔瑶就看着老道晃晃悠悠离开山神庙,看着他踹开那扇遥远的门,再看着门外被暴雨摧残摇晃的植物。
好痛。
好冷。
来啊,周文才。
你怎么不来了?
祝尔瑶眼前漫上一片血色,血泪从她眼底漫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山神庙的门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步步走向她,但她眼里全是血,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只听见那人问:
“你恨吗?”
恨啊。
“想报仇吗?想杀了那些欺负你的人吗?”
报仇?杀人?
“不应该啊,明明怨气这么重,为什么还是成不了鬼?”
这个问题,那人并不是在问祝尔瑶,可祝尔瑶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
为什么成不了鬼呢?
如果她变成鬼,她就可以做坏事了,她受的那些折磨,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可她不想。
做坏事的代价太痛了。
她不想再痛了。
也不想,让别人如自己一般痛了。
祝尔瑶闭上了眼睛。
她想死,她只想要死。
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往她体内注入了一股力量,那力量剥离了她的魂魄,拖拽着她,离触手可及的解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为什么,她都要死了,还要折磨她呢?
祝尔瑶眼角划过最后一滴泪。
她怀里的红珊瑚珠不知何时滚了出来,那滴血泪便淌过她的脸颊,混着雨水,落在了那颗珊瑚珠上。
鬼泪凝珠,和那颗红珊瑚珠彻底融为一体。
我不要再等了。
可我又,不得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