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过到此处,林尽才发现事情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祝尔瑶的遭遇凄惨,临死前怨气浓郁,虽说完全符合化鬼标准,可林尽能感受到,她本人并没有多深重的执念和怨恨,她不想成鬼,比起化鬼报复,她更想要的是死亡,是解脱。
这种情况下,她的魂魄不可能被怨气沾染,更不可能化为如今的红衣厉鬼。
在她濒死之际来到她身边的是什么人?那股强行剥离她魂魄将她炼化成鬼的力量又是什么?
林尽百思不得其解,而祝尔瑶的记忆还在继续。
魂魄化鬼后,基本便只能被执念和情绪裹挟着做出种种选择了,化鬼后的祝尔瑶记忆十分模糊,按她浑浑噩噩的状态来看,林尽猜她并非一开始便是红衣,她那种懵懂茫然的视角,更像是未开智的白衫或者青火。
她被困在自己的死地,也就是这方小小的山神庙。若庙里来了上供的村民,她就飘在他们身边,偶尔会心血来潮吓唬他们一下,可村民们看不见她,她自己也觉得没趣,便日复一日蹲在山神泥塑的脚下。
直到有一天,山神庙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魁梧,身上戴着许多亮晶晶的银饰。他个头很高,比方大明还要高,祝尔瑶坐在泥塑脚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又注意到他手里还拎了一个人。
看见那个人,祝尔瑶心绪一震,连林尽都能感受到她身体中死寂许久后重新激荡起的情绪。
那是个穿着身脏兮兮道袍的小老头,他像只小鸡仔一般被男人拎在手里,笑得谄媚,不停地冲他讨饶。
“大爷,我与您无冤无仇,您何必要为难我?小的只是个江湖骗子,靠招摇撞骗赚些吃喝罢了,还是说小的碍您眼了,抢您生意了?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吧,您看您也拎了我一天了,您……哎呦!”
老道士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丢去了祭台上。
老道士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男人又是“哐哐”几个响头,但男子从头至尾没分他一个眼神,他只望着神像脚下的祝尔瑶:
“女子,你不是恨吗?这便是带给你痛苦的人,现我将他交予你处置,无论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
祝尔瑶有些茫然。
眼前的男人是在和她说话?他能看见她?
那老道士发现男子居然在跟空气对话,再想想他话中的“女子”,和这方祭台,他想起了自己在这做过什么,浑身立时抖如筛糠。
“你忘了吗?”
男人见祝尔瑶没有动作,继续冷冷开口道:
“是他将你虐杀于此,是他害你承受了那般污名与恶意,你难道不想将你所受痛苦加倍奉还,不想要他偿命?”
听着这些话,祝尔瑶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雷鸣、暴雨、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容,还有和鲜红嫁衣混在一起的血。
她登时头痛欲裂,她盯着那个老道士,下意识站起了身。
“不行……”看到这里,林尽下意识想要阻止祝尔瑶。
不可以,祝尔瑶,你不能被他蛊惑,你若杀了人,便回不了头了!
但林尽只是个旁观者,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祝尔瑶一步步靠近那老道。
“偿命?”祝尔瑶微微歪了歪头:
“我要他偿命?”
“对。”男子声音沾染了些许笑意,他重复着她的话:
“要他偿命。”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蛊惑心神的魔力,祝尔瑶的思绪越发恍惚。
“我不是妖女……”
眼前闪过的画面越来越多,最终,祝尔瑶尖叫一声:
“我要他偿命!!!”
血色泼洒、腥味弥漫、手心中跳动的热意缓缓变凉,又被吞吃入腹。
祝尔瑶指尖的丹蔻彻底被血色覆盖,林尽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天空愈发浓郁、不断翻涌扩张的灰色鬼雾阴云……
恨啊,怨啊,好痛,太痛了……
祝尔瑶恨的不只是那年雨夜的血色,她更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随意被别人摆布,恨自己只能等,一直等……
她还恨村民的冷漠,恨他们的恶毒,恨他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恶意。
有人用这些情绪控制着她,将她一步步变成了世人所谓的厉鬼红衣。
可即便她变强大了,有用处了,她还是无法离开那方小院落,她每日只能坐在小院的围墙上,看看山下的小村庄。
她看见村子被灰雾围起来了,看见以往长满金黄色麦穗的田里生出了一朵朵漂亮的白花,她闻见从村庄里飘上来的怨气,她大口吸食着那些怨恨、暴怒、悲伤,痛苦……她喜欢这个味道。
只是,除此之外,陪伴她的便只有院里一日日老去的神像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经常会觉得孤单。
少女时,她便一直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啊等,望啊望。
后来,她死了,又麻木地在泥塑脚下过着一天又一天。
再后来,她又坐到了山神庙的围墙上。
她在等什么呢?
她其实没在等具体的某个人。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人出现,把她从那种漫长的无望期待中带出来。
她在等,能救救她的人。
林尽的神识被魂血中涌出的浓郁情绪强行弹了出来,这种神识震荡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他被祝尔瑶的情绪裹挟着,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被人塞进木桶中滚了百八十遍。
他几乎坐不稳了,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他头很疼,眼前是一片片虚晃的影子,还有依旧阴沉灰暗的天空。
“林尽!!!”
花南枝见状不对,赶忙冲过去翻到祭台上查看他状况。
有人比她更快。
萧澜启眉目一凛,直接拿晓云空的头顶当了跳板跳上祭台,几下就踩到了林尽身上。
他用前爪按按林尽的脸颊,可这人始终没反应。
“……”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抬眸看向了对面的祝尔瑶。
这红衣小鬼做了什么?捏这小子魂血了?
也不像啊,若真捏了,现下这小子就已经凉了,不该还有气可喘。
不管怎样,这小子脆得要死,很容易杀。
但这可是他萧澜启养的食物,也是一只小小红衣能碰得的?
萧澜启踩着林尽的脸颊,威胁似的冲祝尔瑶呲了呲牙。
祝尔瑶被吓得一哆嗦,不过还没等小狗崽发威,他便被人拎着后脖颈提溜了起来。
“球哥,有话好好说,别踩人脸……”
林尽一手拎着狗崽,一边撑着身子从祭台上坐起来。
他摇摇头,又拍拍自己的脑袋,这才将那股晕眩感从识海中赶出去一些。
“你怎么了?你这也太吓人了,本小姐都已经在想要怎么为你准备后事了。”
花南枝捞着林尽的臂弯把人扶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神识受了些震荡,人有些晕罢了。”
林尽抬手把小狗放到自己右肩,站稳后,他闭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神识震荡的余韵和心里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才算是被彻底清除。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
“事情我大概了解了,但有些地方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什么?”花南枝顺着他的话问。
林尽眸底浮上些凝重:
“使祝尔瑶化鬼的,并不是她自身意愿,而是有外力介入逼迫所致。”
花南枝眨眨眼,没太懂:
“那又如何?”
跟花南枝不同,晓云空常年行走在外,接触过无数妖魔鬼类,也自然晓得林尽此话的严重性。
他皱起眉,替他解释道:
“普通魂魄以执念化鬼,若将执念散去,此鬼怨念不再,自然可重入轮回。但若有外力介入,跳过执念,强行将魂炼化为鬼,此鬼便很难被度化了。”
“啊,我懂了!”
花南枝不笨,被这么一点,自然能够想通:
“没有执念,自然也无法消散,可若不能度化,岂不是只能……”
只能斩杀?
花南枝没说出后半句话,但在场三人都懂这个道理。
“都走到这一步了,容我试试吧,我们先……”
林尽抬步想离开祭台,但临走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还乖乖坐在边上的祝尔瑶。
看见她,林尽便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些无助的瞬间,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温声问:
“要跟我一起走吗?”
祝尔瑶歪了歪头,她惨白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茫然:
“可我走不出这里。”
祝尔瑶并非寻常红衣,她被外力所困,只能留在她的死地,也就是这方小小的山神庙。先前能够到林尽身旁,也只是因为林尽身上携着那颗与她的鬼凝珠融为一体的红珊瑚珠。
“如今你与我定了契,便可离开这里了。”
林尽弯起唇,冲她笑了笑:
“一直等在这里很无聊吧?要出去走走吗?”
“……”
祝尔瑶看着他,片刻,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
她从地上飘起来,慢悠悠去了林尽身边。
她先微微歪头,看看林尽右肩上趴着的球球,又看看他空着的左肩。
她以为定了契的契兽或者契鬼都得这样,可自己太大了,趴不上去。
她迟疑片刻,只好试探着用两手轻轻扶上他的左肩。
“……”
林尽哭笑不得。
不过祝尔瑶只放一双手,也不重,而且别人也看不见他这右肩一只狗崽左肩一只鬼的壮观景象,便也随她去了。
“对了,林林,你在祝尔瑶的魂血里看见了什么?还没跟我们说呢。”
花南枝瞥他一眼,好奇道。
她看不见祝尔瑶,不知道祝尔瑶是什么模样,自然也看不出她是个怎样的人。但就照她与林尽如此顺利地定下驭鬼契来看,这姑娘的确如林尽所说,和其他红衣不一样,不是一只坏鬼。
“嘶……这故事有点长,而且,你肯定不会喜欢。”
林尽边说,边走出山神庙,打算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
他们上山时已是后半夜了,如今再次走上山路,天色已蒙蒙亮。
林尽漫不经心地往山下望了一眼。
“你说呗,我好奇,那个姓周的状元郎到底是不是负心汉?”
“这个啊……”
林尽话说到一半,话音突然微顿。
他盯着山下某处,微微睁大了眼。
魂血记忆中,祝尔瑶在山神庙的围墙上坐了很久很久,每天就看着山下的小山村。林尽如今的视角和她差不多,他本意只是随便扫一眼,却意外在山下花田里瞧见一个人影。
那是谁?
这么早,都还不到鸡叫的点,别人家都还没起床,为什么有人已经上了花田?
林尽心里有些异样,他从储物戒中随便取了张远视符,符纸燃烧的瞬间,他的视野被放远数倍,十分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那人曾在祝尔瑶的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那是……
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