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子、流巽和三宗钰三人站在观测灵镜前,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摸鱼子瞧着自己徒弟轻轻松松画出的那张六阶同风符,半晌才默默闭上自己张大的嘴巴。
他砸吧砸吧嘴,叹出一句:
“原来你们符修这么容易啊?”
这话可算是插到了流巽的心窝子。
她一下子炸了毛:
“容易什么?容易什么?!这臭小子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我不信,不信!那可是六阶符!他就这么拿着根开叉笔画出来了?!”
“流巽妹妹,别着急,喏,你的扇子。”
折玉瞧着热闹,还好心地用灵力替流巽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团扇。
他要是不出声,流巽还想不起这地方还有他这么个人。
她一把夺过团扇,回头怒视折玉一眼,立马怒气冲冲地赶到他面前:
“你说,这臭小子是个什么来路?”
“来路?我可不晓得。”折玉装傻道。
他又抱着怀里的酒壶饮一口,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掩去了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什么来路?
怀玉圣体罢了。
普通符修需要借助自身专注、灵力,与手中法器,方可将法术凝在笔画中,存入符纸。
可怀玉圣体能够直接调动天地灵气,所以,即便他用着最不讲究的笔,即便笔画歪歪扭扭,他绘符的成功率也比普通符修高去太多。再加上天地灵气不必受他自身修为限制,他甚至可以无视符咒阶层,只要他未来能够参透符咒本质与玄妙,别说天阶,就算是传说中的神阶符,也未必不能从他笔下诞生。
看来这小子不仅有悟性,还有运气。
先前折玉刚为他点破怀玉圣体的机缘,转头他便误打误撞找见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看来,今日他闯出的这番祸,也未必全是坏处。
“不,一定是这小子走了狗屎运,我不信!”
流巽还在旁边念叨着不肯接受事实,她再次回到灵镜前,却又看见了让她恨不得呕血的一幕——
林尽翻开了桌上所有的符箓图解。
但他不是在翻哪张符简单容易,而是在……
在找哪张符上的图案瞧着好看……
好看……
流巽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林尽在侮辱她,也在侮辱他们符道。
流巽从未觉得如此屈辱过,她甚至有些魔怔了,就等着林尽下一笔把符纸烧成灰。
流巽从未如此期待看见废符化灰,但她在灵镜前盯了很久,一粒灰都没瞧见,只瞧见镜中闪过那一道道成符后的金光。
曾经进入这苦修境的弟子,哪个不是画符画得抓耳挠腮两眼青黑?哪个不是为了成符绞尽脑汁满头大汗?若他们要休息,那定是因为精力灵力耗尽才肯放下手中的绘符笔。
可如今,林尽待在符界里,就像挑白菜一样挑着符箓“宠幸”,后来画累了,索性把书一合,躺在地上睡着了。
流巽两眼一黑。
苦修境内。
林尽没想到,当个符修竟如此简单快乐。
画张符就对着图解依葫芦画瓢抹几笔就行了,分分钟的事,画好了符之后还能拿去集市上卖钱,实在是美。
可是,明明符修那么轻松,大家为什么还要争着抢着去当武修呢?就因为刀剑耍起来潇洒漂亮?
肤浅!
林尽在符界里待得实在是自在,他每日就画画图,画累了就看看话本,或者睡一觉,醒了再继续进行这对他来说不算惩罚的“惩罚”。
不过他画符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偶尔也会有符纸莫名其妙烧成灰消失不见,不过这只是个例,无伤大雅,可能是自己哪一笔出了错吧。
出境需要的三百张三阶以上符箓,林尽花两天就快完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几阶,但骰子给他记的数总不会出错。
只是,在画到第二百九十九张时,林尽笔尖一顿,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距他入境才两天多一点。
按理说,他画完三百张符就能出去了,可他领的罚明明是三日,若是三日不到就出去,会不会使流巽长老觉得自己没有认真对待这次惩罚,再冒一通怒气啊?
一想到流巽生气的模样,林尽心里就忍不住害怕。
所以他当即决定——在这里待够三日再走!
于是,林尽放下了自己即将绘制第三百张符箓的毛笔,他把桌案一推,自己躺在地上拿出话本,边嗑瓜子边被话本故事逗得咯咯咯傻笑。
他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都被境外人看在眼里,他只等着熬够三日,然后在觉着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拿起笔,匆匆几下草草画完最后一张符。
八面骰子察觉到他任务完成,检查无误后,便收敛光芒,将林尽送出了苦修境。
出境后,他人还站在苦修境入口处的台面上,而他身前不远处是正背对他坐在台阶上抱着大刀沉思的花南枝。
小姑娘也不知道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她整个人都冒着烟,头发乱糟糟的,连一身红衣也焦一片破一片,瞧着狼狈极了。
林尽甚至有些不敢认,他悄悄走过去,歪头看了好一阵,才道:
“诶!”
花南枝被他吓了一跳:
“你干嘛?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说着着,花南枝突然皱皱眉,将林尽上下打量了一遍:
“不对,你瞧着怎么这么松快?你们驭兽道的苦修境难道这么轻松?”
“呃……”提起这个,林尽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去驭兽界。”
“你没选驭兽道?!”花南枝大惊:
“你疯了?!你不是驭兽师吗?没去驭兽界,那你去了哪?”
“……”林尽顶着她的目光,小声说了句:
“符道。”
“?”花南枝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目光望向他,最终发出灵魂质问:
“你有病?”
“我没有。”
林尽越看花南枝这幅凄惨模样,就越觉得自己故意挑简单的惩罚实在不是个东西。
他十分愧疚地低下头:
“其实我是因为完不成驭兽道的任务,就把除了阵道的几个界都逛了一遍,最后,发现符道最简单,就留下了。”
“怎么可能?”花南枝原本以为他在逗自己玩,可一想他是林尽,又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
她抱着刀从台阶上站起来:
“那你说说,你在符界里做了什么?”
林尽挠挠头:
“没做什么,就画了三百张符。”
“三百……三百!哈哈哈哈……”
花南枝突然笑了,她仰天狂笑一阵,突然深吸口气,重新看向林尽时,眼里竟隐隐有些泪花:
“你告诉我,你在开玩笑对吗?”
林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十分莫名其妙:
“没有啊,我真画了三百张符,不然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你觉得画符是件很简单的事?”
“是啊。”林尽点点头。
不就是临摹几根线条吗?有什么难的,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见状,花南枝突然握拳怒吼一声,随后一把抓住林尽的衣领:
“你知道市集上的符箓为什么卖那么贵吗?因为符少啊!你知道为什么符少吗,因为符修少啊!你知道为什么符修少吗?因为符道难啊!而你!你现在告诉我,你一个从没学过符道的驭兽师,三天内画了三百张符?!”
花南枝好像已经疯了,她使劲抓住林尽晃来晃去:
“林尽,你居然还是个符道天才?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符修,我要让他们咬死你!!”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可林尽的成功更令花南枝揪心!!
她原本还美滋滋地想着自己这次能比林尽早完成苦修,算是狠狠压了他一次,所以特意在外面等着跟林尽炫耀一番,结果就等来了这样的噩耗。
她就不该在苦修境里替林尽挡那两道雷,她就该让天雷把这个有天赋还爱背着人偷偷努力的家伙劈死!
“咳咳。”
就在花南枝发疯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三宗钰轻咳两声,打断了她的施法。
“干嘛?!”
花南枝气急败坏地看过去,发现是自己师尊,脸色一时十分精彩。
三宗钰比较理解花南枝的心情,他没说什么,只随手使了个清洁术,将自己徒弟洗洗干净,才道:
“经过三日苦修,想必你也累了。南枝,先回去休息吧。”
自己师尊在这,花南枝也不好再发癫,她默默应了,然后离开了苦修境。
只是,走时,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了狂奔。
小姑娘受的打击太大,边跑边嚎啕大哭,还远远飘来一句:
“林尽——混蛋——我恨你!!!”
林尽更内疚了。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画符当真和画画一样简单。
可若是绘符真的那样困难,又为何会被自己轻松绘出呢?
林尽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怀玉圣体。
先前折玉同他说,虽然怀玉圣体限制颇多,却也有自己的天赋和机缘,难不成便是……
林尽心里有点在意,只想快些去找折玉问个清楚,所以他冲三宗钰一礼,道:
“门主,弟子还有些事想做,便也先行告退了。”
谁知三宗钰却没有允他的话。
三宗钰有些无奈:
“抱歉,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我得带你去一趟青玉台。”
三宗钰说出这话后,林尽就大概能猜到原因为何了。
上次也是这样,三宗钰将他带去了青玉台,然后摸鱼子和流巽便当着他的面上演了一场夺徒大战。这次,他在苦修境内的表现估计也被他们知晓了,三宗钰带自己过去,总归绕不开这事。
其实,能找见真正适合自己的修行的道,林尽还挺开心的,只是……
果然如林尽猜测,他到青玉台时,摸鱼子又在同流巽争吵。
“他烤了我的焰云雀,我可以不计较,但他必须来当我的亲传弟子,必须!”
“不行!他是老夫的徒弟!哪有你这样的?!”
“上次他说自己布阵是碰巧便罢了,如今他于符道的天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还要同我争抢吗?!”
“可他已经入南乾了,也同老夫行过拜师礼,他叫了老夫那么久的师尊,凭什么半途被你抢了去?!”
“凭他根本没有一丁点驭兽天赋,老鱼,你清醒一点!他连绵绵兽都无法亲近,他根本当不了驭兽师!”
“那老夫也乐意护着他养着他!”
摸鱼子凭自己的嗓门生生压过了流巽尖细的声调:
“就算他当不了驭兽师,无法传承老夫衣钵,他也是老夫的小没!他只是没有亲和力无法靠近妖兽罢了,可他其他知识明明学得很好!老夫一辈子没收过徒弟,就这么一个合心意的,还要被你抢了去!”
林尽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
他内心五味杂陈,他看着小老头,张张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青玉台上此时就他们几个人,流巽和摸鱼子在吵架,折玉便像个判官一般躺在中间的躺椅上,边喝酒边看热闹。
流巽气得发抖,正好林尽来了,她便拿手中团扇指着他,冲摸鱼子道:
“摸鱼子,你当真自私!他才十八岁!未来还有大好前途!他的未来比你、比我都要远,难道你就要为了你那点可笑的执着,把他困在你的小院里,给你养一辈子鸡种一辈子草做一辈子饭吗!”
流巽这话成功让摸鱼子哑了声。
他看看流巽,又顺着流巽的团扇看了看林尽。
而后,小老头竟慢慢红了眼圈。
静默许久,他重重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朝林尽摆了摆手,而后妥协似的背过了身。
“……”
林尽望着小老头佝偻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
而旁边的流巽深吸几口气,整理好了心情。
她走到林尽身边,道:
“你从未接触过符道,初尝试却能一笔绘出六阶符箓,当真令人惊讶。我也不怕你骄傲,这份天资,我没见过,符修的历史上也从未出现过。
“今日,你这个徒弟,我是必须要收的。你连绵绵兽都无法亲近,你自己应当也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驭兽师。我流巽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最是惜才,我不会让你留在他那里蹉跎了自己的天赋,更不会因为一些不愉快而耽误你的未来,你入我门下,我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然后今日便收拾东西同我回东离,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东离门主流巽唯一的亲传弟子。”
认真考虑?
不用认真考虑,林尽也知道哪条路更适合自己。
但人遇到选择,又哪里是单凭是否合适就能轻易做出的?
林尽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背着手驼着背的摸鱼子。
虽说他和摸鱼子才相处了两月,但他们确实很合得来,摸鱼子于他就像个极尽溺爱的长辈,遇见事情无论他是对是错都会站在他这边、挡在他身前。
无论在这里还是在曾经的世界,这种来自长辈的无条件偏爱,摸鱼子都是独一份。
说来有些没出息,林尽有些舍不得。
从今往后,他便要叫流巽“师尊”了,而摸鱼子又要一个人养鸡一个人种草,东离和南乾离得不近,未来估计也很难遇到,就算遇到了也只能喊一句“鱼长老”……
“喂喂,我说,搞那么沉重作甚?”
林尽这边还没伤感完,那边的折玉突然插了一句。
闻言,几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他,摸鱼子更是不明显地抬袖擦了把脸。
他干巴巴笑道:
“就是,别搞这么伤感了,小没啊,跟流巽长老回去吧,老夫回去给你收拾东西。”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折玉打断了摸鱼子的话。
而后,他从躺椅上撑起身子,慢悠悠坐正,道:
“咱们烟雨山又没规定,说一个弟子只能拜一个师尊。”
“?”
流巽皱起眉:
“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从古至今,哪有一徒奉两师的?”
“那不更好?现在不就有了?他便是那个先例!”
折玉弯起唇,笑得懒散,连语气都像是在说玩笑话:
“老鱼舍不得小徒弟,人小没……是这么叫吧?小没又喜欢他,也舍不得他,那流巽妹妹何必横刀夺他爱徒呢?我知道你惜才,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放手,那就照我说的办。
“从今往后,小没还是住在南乾门,还是叫老鱼师尊,没有亲和力没事,就算你无法驱使妖兽,老鱼肚里那些独一份的妖兽灵兽灵草的知识,总需要一个人来传承。同时,小没也是流巽妹妹你的徒弟,他须得按时去东离门,上你的功课。这不是皆大欢喜?你俩都有了徒弟,小没还有了俩师尊,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