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尊死了,楚听雪也死了。
萧澜启回到明烛天,连修炼也渐觉无趣,索性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小时候他努力修炼,是为了快快变强,和母尊一起上战场。后来努力修炼,又加了一条——想尽快打败楚听雪,好将他败在小小人类手里的那份屈辱报复回去。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萧澜启学着楚听雪的样子给自己灌酒,可魔族的酒很辣,不及楚听雪酿的好喝,不仅不能解忧,喝了还叫人更难受。
萧澜启从小就是个很纠结的人啊。
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大殿里,小时候,母尊在他左耳教他温柔教他爱,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老前辈又在他右耳念叨他要做个不被任何事牵绊的天魔。等再长大些,老前辈们被母尊气走了,而母尊被外界战乱缠得脱不开身,一年到头也没法回来看他一眼,唯一庆幸的是兄长还在他身边。
可兄长也不看好“爱”这种东西,萧澜启前脚刚懂了他的观念与想法,后脚就又被楚听雪掰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给他灌输各自的想法,每个人的观念与做法都不一样,萧澜启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始终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他没法自己去看,只能用耳朵听。
可现在,连说给他听的人都不在了。
他该放弃那些人类的感情吗?可母尊希望他继续。
那他该捡起母尊未完成的事吗?可他毕竟不是母尊,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如今,也没有人能教他了。
天魔从古至今都是骄傲而冷漠的,他该如何去做那个特例,又该如何像母尊和楚听雪说的那样,改变自己的本能与习性,去带领整个族群?
萧澜启在纠结中过了一日又一日,他想一直停在原地,可他身边的人和事不能。
萧澜承开始着手为他准备继位仪式,要他成为明烛天新任君王,要明烛天所有妖魔朝拜他们的新任尊主。
除了萧澜启以外,所有人都很期待。
继位仪式那日,萧澜启穿上了那件用他亲手猎来的妖丹织就的礼服,他在万众瞩目下走上高台,抬眸瞧着兄长为他奉上代表君权的魔族圣物斩荒剑。
这个流程中,为新主奉剑的应当是族内最具声望的老前辈,可那些前辈早就被萧澜玥气走了,如今只能由萧澜承来顶替。
其实,萧澜启不喜欢用剑,他喜欢用刀。
他也不喜欢当君王,不想再那样纠结,不想再不停地在那一条条分叉路前徘徊。
说到底,魔族兴衰,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萧澜启垂眸看着那把斩荒剑,青粲色的眸子微暗。
这把剑在母尊重伤时撑住了她的身体,如今,若他要接过此剑,便要以此剑撑住天魔的未来。
默立片刻,萧澜启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他微微垂下眸,抬手欲接,可还未等他碰到斩荒剑冰凉的剑柄,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
在他未察觉到丝毫杀气的情况下,斩荒剑的剑刃毫无征兆地调转向他,刺入了他的右肋。
剑刃穿透血肉的感觉很痛,萧澜启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金属一点点被自己的体温同化。
他看见自己的血飞溅出去,染红了斩荒剑的剑身,另外的部分同萧澜承身上墨色的礼服融为了一体。
萧澜启微微抬眼,瞧见了萧澜承脸上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柔笑意。
他从小依赖的兄长在他的继位仪式上捅了他一剑,这一剑直接刺到他的魔心,这一剑携着必杀之意,这一剑没有留丝毫余地。
这句话好像很难理解,萧澜启只感觉自己周身的时间流速变得无比缓慢。
他甚至不觉得有多生气。
他只是觉得茫然。
他想问,为什么?
萧澜启张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而在那时,萧澜承又一把抽出了他右肋中的斩荒剑,那力道逼得萧澜启踉跄两步。
他呛咳两声,吐出一大口血。
暗红色的血落在地上,萧澜启抬眼,看见萧澜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斩荒剑。
耳边很吵,像是有什么人在尖叫,又有什么人在欢呼。
他身边以落烧为首的十二个护卫想冲上来救他,可却被其他妖魔缠得脱不开身。明烛天的大阵被人解开,萧澜启前段时间才在战场上见过的那些属于呼星客势力的天魔欢呼着闯入,而后带头伏在高台下冲萧澜承朝拜高呼。
“弟弟,你实在是太傻了。”
萧澜承垂眸睨着单膝跪地的萧澜启:
“母尊想让你理解人类的感情,却将你养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母尊没教你的,就让兄长来教你吧。
“阿启啊,人性远不止有爱。人心,是要这样玩的。”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嫌恶。
萧澜启眼前阵阵发黑,后来,他视野一阵天旋地转,一直等到世界在他眼中翻转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万物在旋转,而是自己倒在了地上。
萧澜启抬手抓住了萧澜承的袍角,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可血堵在喉头,令他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他只能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希望兄长能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魔心那样痛。
和被利剑刺穿的感觉不一样,那是因为什么?
“嗤——”
又是一道剧痛袭来。
萧澜承双手握剑,重重往下一刺,再次将剑尖没入萧澜启的身体。
萧澜启指尖一顿,接着换成细微的颤抖。
他连握住兄长衣角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的手垂在地上,他听见萧澜承像是甩了甩手,又轻轻叹了口气:
“好重的剑,震得手都在麻。”
顿了顿,他又道:
“寒鸮。”
“在。”
“把他处理了吧。”
“是。”
萧澜启闭了闭眼睛。
处理了?那也好。
反正,他也不太想当这个尊主。
只是,如果兄长想要尊主之位,他大可以同他敞开了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可是……
萧澜启觉得,心死大概便是自己如今的状态了,自己的魔心被刺了两剑,该是毫无活路。
所以,在他闭眼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有睁眼的时候。
“不愧是梼杌传承,果然难杀,可真令人嫉妒啊。”
萧澜承的语气淡淡:
“抱歉,弟弟,不是兄长不愿给你痛快,若是有朝一日,我寻见了杀你的方法,一定第一时间让你解脱。”
“……”
萧澜启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微微仰起头,明明只是个如此轻微的动作,耳边却传来金属碰撞时带出的一串脆响。
脖颈很重,四肢也很重。
他被人用锁链栓在了山壁上,但他现在没空去打量周边的环境和自己的遭遇。
他只用那一双会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青粲色双眸盯住身前的萧澜承,哑着声音问出了那句:
“……为什么?”
“为什么?”
萧澜承听见这三个字,似是觉得好笑:
“你到现在这个地步,最想同我说的话,居然是‘为什么’?萧澜启,你真是被养废了,我实在欣慰。你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算计对吗?”
萧澜承像是心情很好,他靠近几步,抬手像以前那样摸了摸萧澜启的头发:
“因为爱啊,阿启。”
萧澜承的目光无比温柔:
“你爱我,把我当家人,全心全意信任我依赖我,你对我没有防备,所以才会出现如今这种局面,不是吗?”
说着,萧澜承微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都有点可怜你了。从小到大,阿启应该很煎熬很痛苦吧?”
萧澜承蹲下身,伤感地望着萧澜启的眼睛:
“谁说的是对的,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样子,到底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到底是该继续被母尊爱着保护着,还是该独立做一个真正的天魔?阿启,可你不知道,真正的天魔,不会依赖任何人。而真正的人类,不会同你一般纠结这么多,更不会如你这般单纯,盲目地信任身边人。
“阿启,你没见过真正的天魔,也没见过真正的人类,母尊把你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你,要怎么跟我斗?
“阿启,你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当年在碎银滩,轻信了一只玩透了人类情感的天魔。”
萧澜启冲他笑了笑,便站起身,一步步离开了他:
“弟弟,漫漫余生,你便在这鬼哭崖底,残喘度日吧。
他的语气满是赢家的从容,尾声携着一丝笑意:
“从此,明烛天只有萧澜承,而这世间……再无萧澜启。”
萧澜承的身影一点点没入黑暗,萧澜启看着他,突然低头笑出了声。
身上未愈合的伤口还在痛,但比起那些,他心里另一种蔓延全身的痛感才更为致命。
兄长给了他解释。
可他想问的,从来不是自己为什么会输啊。
他只想问,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是从小最亲近的人,为什么要捅他那两剑?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是他不够好吗,是他有哪里被讨厌了吗。
如今被锁在这里,是因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天魔,还是因为他不是个合格的人类?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总会在他付出真心后一个个以各种理由离他而去?
萧澜启不懂。
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
他大概,真的无可救药了吧。
脖子上的锁链很重,扯得他无法低头,鬼哭崖底的厉鬼和妖魂垂涎他这具新鲜血肉,总是趁他不注意往他身上撕咬一口。
很痛。
想要所有人都死,想毁了带给他痛苦的一切。
多可笑啊。
来世一遭,为爱纠结百年,至今不得要领。
唯恨一字,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