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的时候,见桃没忍住笑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她依旧能清晰地忆起桃花下少年郎通红的耳尖,还有看向她时小心翼翼的期待目光。
身边三只天魔一只小妖听得出了神。
落烧不认识楚听雪,所以对这些事没有太大感觉,其他三人的心情就很是微妙了,毕竟他们从见桃这里听见的楚听雪,和他们认识的那位实在是差距甚远。
“楚听雪这厮哄我玩呢!这跟我听到的版本为什么不一样?!”
千骨如音一拍桌子,愤愤道。
见桃含笑望向她:
“那他是如何说给你的?”
“他把自己说得好从容!”
千骨如音嗤笑一声:
“说他把你哄来桃林之后,先来了一个漂亮的从天而降,旋转着落在你身边,接着在你眼前飘落的桃花雨下为你舞了一场剑,最后剑尖收势,带下一枝桃花送到你面前,然后用三分张扬三分骄傲四分漫不经心的笑容迷住了你,最后用低沉的嗓音说‘丫头,我心悦你,做我道侣可好’?”
单是想象一下千骨如音描述的画面,萧澜启就一阵恶寒,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好恶心,你居然信?”
“为什么不信?很浪漫啊,安在楚听雪那花孔雀身上,也很合理啊!”
千骨如音抱起手臂:
“只是没想到他竟骗我!苦了我傻傻地信了那么多年。”
萧澜启嗤笑一声,抬手饮了口见桃泡的花茶:
“楚听雪成日里没个正形,居然还能有紧张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时候?真是没想到。若他在,本尊当狠狠嘲笑他一顿才是。”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在闲杂人等和喜欢的人面前是不一样的,有些姿态只能给喜欢的人看。比如我。”
千骨如音扬起下巴,卖弄起了自己的知识:
“我在林尽面前就总是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唉,这就是爱,你这种傻瓜天魔是不会懂的。”
“……”
萧澜启手里的茶杯顿时碎成数片。
他冷冷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把碎片放回桌上:
“管住你的嘴,别逼我拖你去决斗。”
见桃看着好笑,她给萧澜启换了个茶杯,重新斟茶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元曦忍不住眼巴巴地问:
“然后呢?你答应他了吗?”
“当然。”
见桃冲他笑笑:
“虽然当时我还什么也不懂,但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也在跟着他紧张,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他怕是也能清晰听见我的。我的心告诉我,我愿意与他一起修道,愿意与他过一生,愿意成为他的道侣。”
见桃至今还记得自己点头之后,面前少年眼里亮起的光,那双眼睛在她心中,当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动人。
后来,他们成了烟雨山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大家从不吝啬于给他们祝福,见桃被身边人的爱包围,日日沉浸于幸福之中。
那段时间,她有爱人,有朋友,她好像拥有整个世界。
那是见桃一生中最幸福难忘的日子,她和楚听雪一起下山周游天下,一边看大好河山,一边沿路替势弱者伸张正义,拯救了许多在角落里痛苦煎熬的人们。她也在过程中与楚听雪更加相爱,更加认定了彼此就是对方最珍视最重要最特别的人。
还记得他们曾在凡世见证过一场盛大的婚礼,那时见桃站在人群中,看着新娘子的凤冠霞帔出了神。
她喜欢凡人这种与所爱之人约定一生的仪式,可惜修仙者大多不重情,更不会花时间去研究这种繁琐的东西。
可只要她喜欢,楚听雪就能给她。
楚听雪并不是个细心的人,却总能注意到见桃每个瞬间闪过的细微情绪。
她知道见桃喜欢这种婚礼,所以,便开始瞒着她暗暗筹备一切。
说是瞒着,但其实,见桃什么不知道呢?
见桃什么都知道。
天下第一剑尊放下剑,拿起了绣花针,从头开始学制衣绣花,就为了给她做一身他亲手缝制的嫁衣。
漏洞百出地找借口给她量尺寸、手指尖全是细细小小的伤、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花样儿……连流巽都能猜到他在做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坚信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坚信这是个能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大惊喜。
他一点一点准备着婚礼需要的一切,甚至还亲手在桃林中搭了间小院子,就是为了给见桃一个真正的家。
可惜,那场婚礼最终也没能办成。
那段时间,烟雨山正值职位交接换代之时,各道各门的长老门主都有了确定的人选,只有掌门之位尚未定下。
当时争议最大的便是楚听雪和折玉二人,若按实力,楚听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可他的性子散漫,并不适合担此大任。门中为此苦恼许久,新任掌门的人选也一直悬而不决,后来,楚听雪和折玉二人间似乎也为此事出现了争执,也不知他们两人吵了些什么,最终,他们和长辈们商量由他们二人同时接手一个高难任务,算作比试,谁先完成,掌门之位就落于谁手。
公平竞争,很平常,很合理,长辈们选定的任务难度对于二人来说也远没到要命的程度,大家只当这是一次普通比试,谁都没太放在心上,包括楚听雪本人。
在楚听雪离山时,见桃像往常一样送他到山脚,安顿楚听雪一切小心,楚听雪则像以往无数次一般哈哈笑着,回她一句不着调的:
“放心吧,我是谁?天下第一!”
他朝见桃挥挥手算作告别,走出几步后,却又突然折返回来抱了她一下。
他当真藏了个天大的秘密,一个人憋着实在难受,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同她说:
“等我回来,给你个大惊喜。”
“好。”
见桃弯唇笑了。
她保护着他的小秘密,看着她的少年郎消失在春日的晨光里。
可谁也没想到,那日,那人这一走,便再没能回来。
晨光中的回眸一笑竟是此生最后一眼,楚听雪死了,见桃连他的尸体都没能见到。
听到那消息的那一刻,见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和灵魂都被人抽了去,她像一具行走的尸体,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最后,她去了楚听雪送给她的那片桃林。
的确如他当年所说,这片桃林自那年开放之后,就再未败过。它们陪了她很久,他也陪了她很久,如今桃花依旧盛放,当年在桃花下冲她笑的人,却已不在了。
见桃又进了楚听雪为她搭出的小院。
在少年离开之后,她闯进了少年为她准备的秘密中。
她看见床榻上放着大红色的嫁衣与金黄凤冠,那凤冠做得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一个笨手笨脚的新手工匠。
再拎起那件嫁衣,上边的金线针脚乱糟糟,凤凰被他绣的像一只飞翔的野鸡,见桃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抱着那件嫁衣,明明是笑着的,心却越来越痛,最后,视线愈发模糊,汇聚成两滴泪砸落在衣料,洇出两块深色的痕迹。
见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她眼睛痛,嗓子痛,心痛,浑身都在痛。
她流了一夜的泪,后来泪干了,流出眼眶的变成了血。
伤极痛极,一夜白头。
所以,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能让一个人变得强大,变得完整。爱一个人,那人便是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那人若是离去,就会生生扒下你一片血肉。”
“……”
听着这话,萧澜启沉思片刻:
“若你早知是这种结局,当年,可还会选择爱他?”
见桃微微一愣,而后轻笑一声:
“爱他,哪里是我能选择的事?别说早知,就是让我现在回到他说他心悦我的那一日,我也会像年少时那样,毫不犹豫地点头。看透些吧,世事向来无常,人不能预知或改变未来,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人啊。好好握紧眼下每分每秒,因为,说不定下一秒便是永别,不要留遗憾,不要等爱的人离开了,再去想未来得及同他说、同他做的一切。”
“那个……”
见桃说完这话后,旁侧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
元曦的脸色苍白,他望着见桃,问:
“离开,是什么意思?”
见桃微微一愣:
“嗯?”
“你说,楚听雪离开了?是……”
元曦不敢说那个字,他声音很轻很轻:
“是……死了吗?”
见桃眸里染上一丝怜惜。
她点点头:
“他很早就离开了。”
“我不信!”
元曦慌乱地反驳着:
“他说他是天下第一,他不会死!没人告诉我他死了!我还有东西没有还给他!”
说着,元曦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那颗宝贝的鹅卵石,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展示给见桃看。
见桃抬手摸摸他的发顶,算作安慰:
“我也不想信,可小家伙,他确确实实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还请你放心,你的灵魂一定没有被他拿走,至于这个‘法器’……我代他送给你,好不好?”
“……”
元曦捧着那颗鹅卵石,缓缓蜷起手指,后退两步。
他看着见桃,一双大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最终,他呜咽一声,化回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小院。
待他走后,落烧打了个哈欠:
“听了半天,原来这还有个傻的。楚听雪都没了百余年了,他竟今日才知道?怎么没人告诉他?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混蛋。”
见桃微微弯起唇,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单纯真诚了,叫人不忍心用残忍真相戳破他的坚持和期待。
见桃心里知道这是元曦必须面对的事情,知道他不能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等下去,却也无法直接将那个答案告诉他,只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用这种方式慢慢道来,一点点告诉他那个答案。
生命,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
感情是。
爱更是。
见桃抬眸,微微叹了口气,望向院中终年不败的桃花。
桃花飘落,代替那人轻轻拂过她的发顶。
她垂下眼,又替自己斟了盏茶。
桃花顺着她的发丝落下,落在茶盏中,在清茶上打着旋。
所以啊。
爱,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