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留在小寻城的这段日子里,一直没有放弃习医。
不知为何,她天生就对植物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只要大致嗅闻过植物的味道,她就能知晓它入药后的功效。
她靠这点天赋帮了小寻城不少人,尤其几月前,城中大半人都染了风寒咳症,城内郎中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小柳去北边的山坡采了些草药,回来仔细研究了方子,才将那古怪风寒治好。
如今捉她逼她的人,大半都受过她的帮助,可惜,他们全都忘了。
他们现在只能看见小柳身上的魔纹,只能看见她和自己的不同,只能听见那些恶毒的揣测,只会一个劲叫她“妖女”。
他们将小柳关进了城中牢狱内。
小寻城向来和平安稳,牢狱一年到头也迎不来一位客人,小柳竟还是近些年的第一位。
陈夫人在旁边哭诉自己对小柳多好,哭诉自己有多爱她,又说小柳有多不知好歹,她真心对她,却被她欺负,被她伤害,被她推到在地,因她受了一身伤。
她说着爱她,转头却叫人用比她腕子还粗的铁链捆住她,她亲手扒下她的衣服,让她那一身丑陋的疤痕与魔纹完整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落在身上的目光有厌恶、有恐惧,当然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视线。
小柳心里没什么感觉,她只是在想,她恐怕没法完成老头的嘱托了。
她不知道那群叫她妖女的人会用怎样的方式处理自己,但最差也不过是个死。
可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原来这样天真。
她早就该知道,死不是最可怕,生不如死才是。
这世上,折磨一个人的方式,实在太多太多了。
那群人,开始放她的血。
因为陈夫人说小柳在辨认植物方面很有天赋,当初的风寒,就是被她用数种不知名草药治好的。
听了这话,那些人开始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他们猜那风寒会不会一开始就是小柳带来的,是她用了她的妖力传播这种疾病,又自己演戏将它们“治好”,好取得人们的信任,好蛰伏在小寻城,等待下次再闹一通天大的坏事。
他们还说小柳是草药变成的妖精,更是有不知从哪来的荒谬说法,说草药妖的血说不定可以保人健康长寿。
关于取血的位置,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不要手腕这种容易取血的位置,他们一定要划开小柳身上的魔纹,从浅紫色的花纹里取血,然后分给所有人。
小柳时常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坏到这种程度。
看她痛苦,那些人好像就很高兴满足,她的身体再次烙下了一身伤,那些又痛又痒彻夜难眠的折磨再次缠上了她。
她成日被关在昏暗的牢狱内,见不到一点阳光。
她只能闻见牢狱内潮湿难闻的灰尘味道,还有自己发烂发臭的伤口和血迹。
小柳被锁在铁链下,愈发像一只怪物了。
她身形枯瘦,连骨骼都清晰可见。她的皮肤因为长期失血而变得惨白如纸,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她的伤口溃烂流脓,臭味引来不少飞虫。
那些人对她愈发嫌恶,对她的血却照取不误。
小柳不知道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恶心地活多久。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经历这种折磨,更想不到,导致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只是一身她生来就有的花纹。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能,与众不同,本就是一种原罪。
小柳浑浑噩噩地待在牢狱内,似乎只剩了提供血液这一种作用。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可后来,某日,她听见牢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原本以为,是那个气质猥琐的男人又来取血,可抬眼后,她看见的却是一个苍白清瘦的少年。
小柳的长发早就被血污糊成一片片,她从那些粘连的发丝中望去,对上了少年一双漂亮的深紫色眼睛。
他们对视良久,许久后,她看见少年眼里竟一点点泛上了泪光。
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只快步走上前来,将伤痕累累浑身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她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令小柳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少年在哭什么,更不知道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和小柳在这里见到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他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恶心,也不像其他男人那般,带着复杂令人作呕的打量。
他的目光像是心疼,像是怜惜。
他为什么落了泪?
真的有人,会因为别人的痛苦难过到掉下泪来吗?
小柳被少年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好温暖。
可她又没法完全享受这份温暖,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她怕自己身上的晦气染了他。
但少年好像并不嫌弃她。
他抱了很久、给了小柳足够的安慰与力量后才放开她。
后来,他跪坐在小柳身前,抬手扒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
他白皙的皮肤上,也有大片深紫色的古怪花纹。
“我们是一样的,小柳。”
他轻轻抚上了小柳的脸,轻声道:
“我们是一样的。”
少年又抬手将小柳拥入怀中,这次,小柳从他魔纹上感受到一股极为亲切熟悉的气息。
她看见少年身上的纹路发出深紫色的光,看见有黑色丝线探出,替她切断了那些捆缚她的链子。
后来,少年将自己的衣衫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他又往小柳手里塞了一把匕首。
匕首触感冰凉,少年带着小柳的手,一点点握紧它。
“小柳,我给你一把刀。”
他贴在小柳耳边,声音低沉温柔:
“用它走向死、还是生,全看你自己。”
说完这话,少年便在小柳眼前如一阵烟般消散了。
他消失之后,小柳有些恍惚,甚至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可手中冰凉的匕首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
用它走向死,还是生?
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用它来折磨别人?
换做以前,小柳会毫不犹豫将这把刀插入自己的侧颈。
可现在,有人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们是一样的。
她不是异类。
她有同伴。
那个少年,就是她的同类。
小柳握紧了少年给她的匕首。
她穿好少年留给她的衣衫,悄悄躲在牢房角,等那个负责取血的男人再来,她趁他不备,没有意思犹豫地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她像是发泄一般,一刀刀捅在那男人身上。
一开始那男人还会反抗,会惨叫,但后来,他再没有一丝声息,就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烂肉。
小柳一直刺到没有力气才收了手。
她抹了一把飞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迟疑片刻,她伸出舌尖,轻轻尝了一点。
原来,血尝进口中,是这种味道?
小柳觉得快意。
她轻轻弯起唇,竟是笑了。
后来,她在男人身上擦干净自己的匕首,自己披着少年留给她的衣衫,踉跄着离开了那间让她受尽折磨的牢房。
她看见光透过牢狱的门照进来。
她想走近些,想走到光下,可在那之前,她就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扑倒在了地上。
她没有力气再站起身,她只能一点点向前爬。
她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向那道生路。
她咬着牙,就算视线已经模糊,也没有放弃。
直到她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绒面的织银长靴。
下一瞬,有人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
小柳再次看见了少年的脸。
少年看着她,笑得很温柔。
“我很高兴你能做到这些,小柳,你没有让我失望。”
少年抱着瘦弱的、浑身血气的她,和她一起走上了那条令她朝思暮想的生路。
小柳又从黑暗中逃离一次。
但这次,没人再能将她拖回绝望中了。
带她离开深渊的少年,叫做萧澜承。
他很温柔,对小柳很耐心,他告诉小柳,她不是人类口中的什么怪物,她是天魔,是高贵的种族,她身上的花纹也不是不幸,而是她传承与力量的象征。
萧澜承说,她的传承叫做双生花。
双生花是一种只生长在天魔领域的植物,双花一白一紫,相伴而生,紫花从枝到瓣都含剧毒,单气味便可要人性命,白花却同它完全相反,一叶便可解百毒。
他还说,虽然小柳的人魔混血令她的魔纹破损不全,但也不是没有填补的法子。
他教小柳使用自己的魔纹,教她成为一只合格的天魔,而小柳成为天魔后的第一场考试,就是将小寻城那些人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折磨尽数报复回去。
小寻城上下所有人,都喝过她的血,她想在这些人身上动点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不过。
名叫“赤.毒风”的疫症很快蔓延到小寻城的各个角落。
看着那些曾经直接或间接折磨过她的人在痛苦中死去,小柳心里竟多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她还觉得不够。
所以,她在夜半时分,给小寻城添了一把火。
如当年他们折磨她一般,她也用一道道铜锁,锁住了小寻城全部生路。
她享受着城墙那头传来的绝望惨叫,她闭了闭眼睛,心想,老头说的一点都不对。
救人哪有那么高尚?什么好人有好报,全是假的。
她行的善,最后全变成了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和刺向她的刀。
不要拯救。
屠杀和毁坏,分明要比拯救叫人痛快得多。
小柳看着小寻城的活越烧越旺,听着城内的动静越来越小。
后来,她回过头,看见萧澜承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
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永远有她的影子,他轻轻弯起唇,笑得很温柔:
“看吧,小柳,伤害要比拯救简单太多。”
他还把小柳抱在怀里,轻轻摸着她的长发,同她说:
“我给了小柳一把刀。
“未来,小柳便做我的刀,可好?”
小柳贪恋萧澜承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就像他们第一次见时那般。
在冲天火光和凄惨尖叫中,小柳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