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看着萧澜承这疯癫模样,心道此时的他怕是已经不大清醒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私下里研究牵心丝,此物之所以名唤“牵心”,正是因为它控制侵蚀的是人的心智。与心神挂钩的东西,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不会太轻。先前林尽就想过,萧澜承为什么能同时控制那么多的牵心傀儡,他的精神力难道当真强大到那种程度?
现在看来,他强大不假,他受到的反噬,也绝对不小。
偏执、极端、情绪不稳定……他性格的缺陷很明显,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
如今对于萧澜承来说,明烛天情况估计已不容乐观,他能用的人也只剩了他那些傀儡,现在傀儡一个接一个被毁去,以他本源之力凝成的牵心丝怕是会反馈给他同等的伤害。
萧澜承怕是已经疯了。
林尽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跪在地上茫然地唤着“母亲”的萧澜承,听他绝望地笑着,只默默叹了口气。
转头看看萧澜启,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他可能觉得迷茫无措,又或许是被事情的真相砸了当头一棒,这才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萧澜承折磨他、针对他,堵死他所有的路用尽一切办法除掉他,都是为了让母尊多爱他一点。
为了这个“为什么”,萧澜启等了很多年,可如今知晓一切,他又觉得此事实在荒诞,可放在萧澜承身上,好像也合理。
“萧澜承,你得到过。”
萧澜启语气平静,他看着萧澜承,道:
“那时,我全心全意信你,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母尊曾经告诉我,我们是一家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我要好好听你的话。她说她对你并不像对我这样好,她对你有愧疚,所以她力排众议留下你,还让我定要尊你敬你,把你当做和她同等重要的家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次我调皮惹她生气,她气得教训我一通,问我为何不能像你一般懂事稳重。她说,单从心性来说,承其实要比启更适合当一个领导者,还同我说,如果她未来选择将明烛天交给你,她希望我不要和你争抢,尊位只是一个头衔,抛开这层,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听见这些话,萧澜承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面色苍白如纸,目中却一片血红,瞧着实在可怖。
“你说谎!!”
萧澜承嗓音嘶哑:
“她何时爱过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厌恶我至极,因为我长了一张和父亲九分相似的脸,她厌恶父亲,连带着也厌恶我!她从不愿用正眼瞧我,怎么可能同你说这些话?!”
“你爱信不信!”
萧澜启皱起眉:
“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事原本告诉你,你一个将死之人,我哄骗你有什么意义?萧澜承,你这人,就是永远不知足,只晓得盯着我,抢我的东西。你说,你把林尽捉来身边是什么意思,你给他穿婚服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要抢!!”
萧澜承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就是要抢,凭什么你什么都有?!凭什么?!”
“萧澜承,你也有,只是你看不见。”
林尽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他微微蜷起手指:
“萧澜承,我问你,寒鸮人呢?”
听见这个名字,萧澜承重重一怔。
渴望爱的人却不信爱,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他只能看见别人拥有的一切,只能仰望别人的幸福,他花了半辈子时间去挽留争抢,却没回头看过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事到如今,林尽已大概能猜出事情始末。
就像他先前想过的那样,柳拂心和寒鸮真的是同一个人,萧澜承设局让柳拂心接近韩傲,为的就是套住韩傲和他手里的破界,让杀神剑为己所用。
“可是……”
“寒鸮那个叛徒!”萧澜承突然冷冷笑了两声:
“她该对我忠诚!却被你们人类的把戏迷了心智!!”
“她凭什么对你忠诚?天魔那样凉薄的种族,凭什么对你忠诚,为了你付出一切,为了你折损寿元,为了你以身召修罗,为了你落下那么重的伤。甚至为了你去设计别的男人?你当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吗?”
林尽一直觉得寒鸮这个人很令他不解。
萧澜承这样一个残暴偏执利益至上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为什么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地为他付出?扪心自问,就算是数次救命大恩,也无法让林尽做到寒鸮那种程度。
千骨如音和落烧都说过,寒鸮是萧澜承最忠心的狗。
明明只是一只低贱的半魔,却一步步爬到现在,炼器、制毒、近战……就没有她不精通的,且她那样全能,却从不骄傲自满不生异心,她将萧澜承的命令奉为神谕,为他做尽了脏活儿,别人说她是走狗她毫不在意,但听到有人说萧澜承一句不是,她能用刀生生割下那人的舌头。
这些事,恨做不到,恩也差点劲。
只有爱能。
“你的意思是,她爱我?”
萧澜承抬手指指自己。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笑得开怀,笑着笑着,却又低头咳了口血。
再抬头时,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天星银制成的小哨。
他语调低沉,声音嘶哑:
“爱我……那就跟我一起死吧。”
说着,他将那只哨子放在唇边,用尽浑身力气吹响,一道刺耳哨音这便穿透了空气与林尽的灵魂,瞬间扩去了远方。
林尽察觉地宫内气息波动略微有些异常,身边萧澜启更是眉目一凛。
他一把握住林尽的手腕:
“他要自爆魔心,快走!”
天魔自爆魔心是最后的杀招,传承越高、魔纹越强,魔心爆裂后产生的杀伤力就越强。
按百面牵心煞的传承等级和萧澜承的修为,这整个地宫怕是都保不住,甚至地面上的明烛天宫殿都得被波及塌陷。
魔心自爆只要开始就无法中止,萧澜启只能带林尽离开,可林尽却挣开了他的手。
“稍等。”
面对眼前剧变,林尽看起来并没有多慌乱。
他反倒淡定得有些异常,他召出韶光笔,似是早就料到这一切,正从容地绘着符文。
符文发着莹白色的光填补了阵法被萧澜承毁去的部分,整个阵势也瞬间被颠覆,从生阵变成了锁阵与杀阵。
萧澜启微一挑眉,看出了门道:
“还留了手?”
“自然。能不能用上另说,我总得为自己留条活路。”
林尽收了笔,看了萧澜启一眼,而后将手递给了他:
“带我走。”
萧澜启眸色微微一动。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但他没有去握林尽的手腕,而是直接将他横抱起来。
“走。”
地宫内魔纹气息愈发汹涌,失去控制的牵心丝像团团黑色飓风般翻涌。
快出地宫时,萧澜启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了萧澜承直勾勾望来的目光。
不过很快,他便微微垂下眼,转头收回了视线。
萧澜启儿时跟兄长在一起的时间,细细算来,其实比和母尊一起都要多些。
他曾经,有个很好的兄长。
“轰——”
地宫内发出一道轰鸣。
团团牵心丝挡住了萧澜承的视线。
萧澜承看着萧澜启带着林尽远去,直到再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他像是脱了所有力道,软软地跌倒在了地上。
右肋处魔心爆裂前的血红纹路撕裂了他的衣衫,飞速蔓延到他全身每个角落。
他疼到麻木,被鲜血染得深红的唇角却勾起一抹笑。
他手里紧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曾经种在萧澜玥魔心中的牵心丝,另一样,是一只精致的银哨。
他将那两样东西攥在掌心,贴上了自己滚烫的心口。
在魔心爆裂失去意识的前一瞬,萧澜承用尽最后力气,动用了他最后一根完整的牵心丝。
恍惚间,他好像来到了凡世的午后。
阳光和煦,夏风温柔,他伏在妇人柔软的大腿,听着院中婉转鸟鸣。
妇人手里打着扇,阵阵凉风扑到萧澜承的面上。
“阿澄,困了吗?”
妇人的声音传来,可萧澜承没有回应。
他睁着眼看着盛夏的阳光,闻着妇人身上的脂粉熏香味,只觉无比安心。
“母亲。”
“嗯?”
“我想听你唱歌,可以吗?”
“当然可以。”
妇人笑着应了,口中传来江南温柔的曲调。
他这一生,扮演过很多人。
他拥有的身份数都数不清,拥有的爱也是。
可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从来没有当过萧澜承。
江南小调和盛夏阳光一瞬间铺满萧澜承的生命,萧澜承满足地弯起了唇。
“阿澄,困了就睡会儿吧。”
困了就睡会儿吧。
阿承。
所以,到底什么是爱呢?
眼前炫目的光已不知是阳光还是火光。
身上的痛不知是灵魂在消亡,还是生命被太阳晒得滚烫。
萧澜承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看,阿启。
爱能让爱让强者变得痛苦,变得软弱。
可是啊。
爱,真是种让人着迷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