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这么多年阁主,访云子实在是倦了,也厌了。
当年她从中云城带走那个小女孩时,女孩仰着小脸问她:
“姐姐,外面世界的规则,和宅院内会有不同吗?外面的所有人,都不受规则束缚、都自由自在吗?”
当时访云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因为她没忍心戳破女孩对未来的期待与希望。
世界和宅院有什么不同呢?可能是世界更大些吧。
若自己无拘便能不受规则束缚吗?当然不,至少她没有做到。
以前,她以为只要自己够强就好,后来,她以为自己当上阁主就好,可事实证明,这都没什么用。
无论你在什么位置,对你有偏见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挑你毛病,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黑锅与污名。
人性是贪婪而自私的,世界也是。
且多数人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身处逆境时,他们总喜欢找理由安在早已物色好的替罪羊身上来供自己发泄怒火。
比如,当年以牧山为首的那几人死活不让她入登闻剑阁,后来,魔族频频来犯,缥缈阁人人自危,护山大阵补了一次又一次,那些人又绝口不提当年登闻之事,只说访云子这阁主做得实在差劲,放眼眺望前五十代人,有哪个阁主会在魔族面前被欺负得这样憋屈?
访云子要守,他们说她妇人无远见,只会做缩头乌龟。
访云子要攻,他们又说她太过激进,将宗门上下那么多性命置于不顾。
一次又一次争执下,缥缈阁立在了极为尴尬的处境,本来修仙界众多仙门中,就属缥缈阁离妖魔领地最近,他们凭着蓬莱老祖留下的护山阵,成为修仙界的铁闸,将危险与侵害阻拦在外。
可当缥缈阁有难,转头想同道友求援,那些大大小小的宗门又像是死了一般给不了一点回应,也就只有烟雨山和零星几个小宗门愿意借点人和法器,伸手拉他们一把。
访云子真的倦了。
她厌倦了这些自私争斗,厌倦了自己身上承担的一切。
她身上压了太多东西,只需要再加一点点重量、哪怕一根稻草,就能彻底压垮她。
那根稻草来得也很快,在烟雨山又遭魔修侵扰后的某个夜晚,访云子深夜接到三宗钰的传信,说流巽愿意跑一趟缥缈阁,帮他们瞧瞧护山阵修缮与加固的工作。
烟雨山流巽是当世最强阵修之一,有她帮忙自是好事。访云子一刻也等不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那些师兄弟。
虽然她很厌恶他们,但他们终归是缥缈阁的长老,宗门出了任何事都需要同他们一起商量,否则访云子就又落了把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独裁者。
她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长桥寻去牧山的住处,可就在靠近时,她突然听见牧山院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夜半三更,他跟谁说话?
访云子心知此事有异,因此她放出神识去瞧了眼,便见牧山跟前站着一个面生的小男孩。
自己那高傲张狂了一世的老对头,此时正低眉顺眼地以一种极其恭顺的姿态同男孩说着什么,画面极为滑稽可笑,访云子真想让他自己瞧瞧他脸上那谄媚模样。
后来,她听见牧山将男孩唤作“尊主”,还听见他在跟男孩讨论上次进攻的具体细节,并贴心地为他分析了护山阵的薄弱处,以便他下次出击能更容易些。
访云子并不懂牧山的动机,直到他听见牧山说,若是他帮尊主拿下缥缈阁,未来,自己便能当上缥缈阁的新主。
会被称做“尊主”之人,访云子只知道一位。
多可笑啊。
她在前面抵御魔修,本该同她站在一起的同门道友却在背后与敌人串通一气、暴露他们的弱点、主动同敌人敞开家门,他不顾宗门上下所有人乃至整个修仙界的安危,他做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从魔修那里讨一个“阁主之位”。
任访云子如何也没能想到,人真的可以蠢到这个地步、坏到这个地步。
她被他欺、被他辱,还要挨他在她背后捅的那些刀。
访云子几乎要笑出声。
好,牧山,太好了。
当初继承长老之位时,你曾同其他师兄弟宣誓过,未来要与缥缈阁共生死。
可现在看来,你已不想与缥缈阁一同“生”。
那么,便一同死吧。
那天,访云子没去打扰牧山与“尊主”的美事,她只自己回绝了三宗钰的传信,同时拒绝了所有宗门的来援意向,自己干脆利落地闭了关,再不管缥缈阁任何事,任牧山作妖,任这个破地方自生自灭。
她实在厌倦了。
厌倦承受那些偏见与恶意,厌倦那些勾心斗角,厌倦尽力保护那些时时刻刻都想推自己落入无间深渊的人。
不是想私通魔族吗?不是想看缥缈阁覆灭吗?不是想当所谓的阁主把她踩在脚底吗?
这么想的话,她就帮他一把吧。
闭关只是访云子逃避的借口,她早在这次试剑会开始之前就出关了,只是她一直隐于暗处,冷眼瞧着阳光下的每一个人。
萧澜承找了她很多次,他很欢迎她的加入,还给她许了很多承诺,但访云子对那些没兴趣,毕竟她愿意帮他成事,并不是为了能从他手里交换到什么。
萧澜承此人太过危险,别看他顶着一张笑脸,心里的想法实际比谁都要阴暗。牧山这种人虽然在明面上跳脚使坏惹人厌烦,可萧澜承这种表面上同你亲热温柔的人才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往致命处给你捅上一刀,置你于死地。
可惜,她师兄牧山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访云子同萧澜承合作,从始至终,只给他提过两个条件。
第一,不能伤害她的徒弟。
第二,她要牧山不得好死。
访云子自认,在这件事开始之前,自己这一生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走过半生,她竟如此轻易地推翻了她前半辈子铸起的所有信念。
有时她也会有类似后悔的心情,但那些情绪很快就会被浓重的疲惫和厌倦替代。
后悔又怎样呢,再后悔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在这段时间里,她做了很多有违道心的事,当她面不改色地将一个误闯她法阵、撞破她与萧澜承谋事的烟雨山小弟子丢下长桥时,她就知道,就算一切都能回到原位,她的道心也已动摇了。
她不再是原本的她了。
集议堂里还是很吵。
妖修魔修都要杀进来了,这群人居然不打算打,也不打算跑,竟还在这浪费时间责备辱骂她。
有什么用吗?
访云子心下冷笑。
“……”
听见访云子说自己才是私通魔族的那人、听见她说她要在场所有人给缥缈阁陪葬,集议堂里所有人都炸了。
林尽更是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想过上百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种。
缥缈阁主才是主动敞开家门邀请敌人入内的内鬼?怎么可能?
但林尽看看访云子,又看看地上的登闻碎片,一切都那样合理,他实在找不出一丝能够反驳的理由。
他垂眸看了眼身侧齐小狼的冰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吵什么吵?!烦死了!”
正在集议堂内众人跳脚怒骂之时,流巽忽然以一己之力压过了屋内所有声音:
“吵有用吗?骂她有用吗?!你们今天就算是让她死在这,也改变不了现实!魔族都快杀进来了你们还在这吵,我可要提醒你们,护山阵已经破了,魔族进蓬莱山脉如今就跟进平地一样轻松,你们晓不晓得轻重缓急?都是一群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吗?!真想让所有人一起死在这不成?!”
流巽的泼辣是在整个修仙界中都鼎鼎大名的存在,被她这么一吼,集议堂中人竟还真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壮着胆子问了句: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按你的意思,难不成我们真要替缥缈阁守这蓬莱山?!”
“什么叫‘替缥缈阁守山’?你现在守的是你自己的命好不好?!”
流巽觉得这群人的思路似乎有些离谱:
“再强调一次,护山阵已经散了,妖修魔修如今可以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到时候咱们都得死!都得死!!!我们烟雨山这边两大剑君坐镇,届时就算打不过,杀出一条生路安安全全回宗门还是能做到的,你呢?你们有什么?!现在我们烟雨山没开溜、还愿意在这浪费时间管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还在这质疑,就你长嘴了是吧?!”
“……”人群短暂地沉默片刻。
大家都被流巽这番话点醒了。
是啊,他们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此时,愤怒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们的命还悬在刀尖上,烟雨山这样人才济济的大宗门可以凭实力硬碰硬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们这些势单力薄的小宗门又要如何?若是被烟雨山抛弃,那他们可真真成了魔族案板上的鱼肉。
正在众人摇摆不定不知作何决定之时,人群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试剑会首战、同林尽打过交道的那位清心宗李竟成。
他方才一直在边上默默看着这场闹剧,早已看清问题所在,此时,既然有人带这个头,他便当一把推波的手,站出来第一个表态:
“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清心宗李竟成,但凭前辈吩咐,尽心尽力,绝无质疑。”
见状,原本在人群中犹豫的其他人也赶忙跟上他的步伐:
“白雪门张武,但凭前辈吩咐。”
“洛阳宗齐三,但凭前辈吩咐!”
“清心宗……”
“……”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竟真逐渐变得团结有序起来,有几家宗门的长老也表示愿意带着自家弟子同烟雨山一起行动。
流巽对此颇为满意,她摇摇团扇,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三宗钰轻轻拍了肩。
三宗钰冲她轻轻摇头,站到了她身前。
他看着眼前乌泱泱一片人头,道:
“各位误会了,我烟雨山并没有持大局之意。”
“什么?!”
刚建立起些许信心与斗志的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还不等他们质疑,三宗钰便再次开口道:
“如今,我们还在缥缈阁的地界,这个主,无论如何也不该我们烟雨山来做。”
“可……可缥缈阁主已经叛了!护山阵都已被她亲手毁去,你们还想怎样?!让访云子这个魔族内鬼带着我们一起去送死吗?”
“大家忘了吗?”
即便在这种时刻,三宗钰的语气也依旧温和镇定,莫名令人心安:
“登闻剑阁已开,缥缈阁新主已出。”
三宗钰望向江枕风的方向,他隔着人群对上了江枕风的视线,朝她轻轻点了下头。
而后,他垂眸,抬手向江枕风恭恭敬敬一礼:
“烟雨山南乾门主三宗钰携烟雨山众人,但凭阁主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