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掸了掸自己衣裳上的土。
他故作高深地摆摆手,开始招摇撞骗:
“唉,原本想低调行事,可惜,还是被大小姐发现了。大小姐当真聪慧过人,有眼光有见识,在下甘拜下风。”
花南枝听着他这堆马屁,很是受用。
她扬了扬下巴:
“本小姐一代天骄,自然有过人本领,还用得着你说?”
“是是是,不瞒大小姐,我啊,这是在修心。”
林尽扔了个没饵的勾,就等自愿着道的小鱼儿来咬。
果然,花南枝状似不经意地问:
“修心?那是什么,从未听过。”
“当然,大小姐虽出身凡世,可您身份尊贵,没听过也属正常。这修心啊,是我从乡野间琢磨出来的方法。你别看凡人之力微弱,可就是他们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乡村农民,都能凭一双手拯救整整一城人!你说厉不厉害?”
“真……!”
花南枝被唬得一愣一愣,她蹦出一个字,又觉得这显得自己太急迫太不矜持,说不定又会中这林姓狐狸的圈套。
所以她轻咳两声,才继续装出一副淡淡模样,问:
“哦?有几分本事。”
天知道林尽使出了多么惊人的毅力才压下自己不断上翘的嘴角。
他重重点了点头:
“是,他们用的正是我这种修心之法,只不过我也没学到精髓,只是小打小闹,让大小姐见笑了。”
花南枝微一挑眉,又确认了一下小院另一边的光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问号,因此质疑道:
“就这?用登宝铲挖泥巴?就这么简单?可凡世之人从哪弄来登宝铲?”
“当然不用登宝铲,凡世之人有他们自己创造的、更方便的工具,比如犁、耙、锹等。而且修心可不止这一道工序,后边的步骤还多着呢,只不过如今我才做到第一步而已。”
为了不让花南枝看出自己即将绷不住的表情,林尽背过了身。
其实他这也算不得纯纯的诓骗,他们修仙为的什么?真正能得道成神之人放眼古今也没几个,大多数修士努力修炼不还是为了增加寿元?说白了不就是为个活!
凡人吃饭是为了什么?你说巧不巧,也是为了活!
既然吃饭是为了活,那创造食物自然是如修士修行一般的头等大事!农民伯伯辛苦劳作大半年,春种秋收,放到饥荒年代,种那几亩地的粮食可不是能救一城人?林尽还觉得自己说少了呢!
林尽装模作样挽挽袖子,走向了自己才翻了个开头的地:
“好了,我要继续修炼了,大小姐您可千万要记得给我保密,若是要其他人知道了这个法子可就不好了。唉,修心之法虽累了些,可成果实在感人,我都不敢想,若是我有朝一日将修心道进行到尾声、收获了成果,我会是个多么快乐的小道士。”
此时的花南枝已经要按捺不住了,但她还是稳住了姿态,假装不在乎地问:
“我不怎么好奇,就随便问问……你这修心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对泥巴有要求吗?随便一块地都行吗?”
林尽背过身偷偷捂住嘴闷笑两声,才严肃道:
“诶!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我这是提前算过了,这偌大的烟雨山啊,好巧不巧,就我这么一块好地适合修心,不然,我们驭兽道地盘里那么多空出来的院子,我凭什么偏偏选这……”
林尽这边还没忽悠完,那边,花南枝就迫不及待地用她的天阶方寸界将林尽困在了原地,自己像一阵风一般掠过他,冲到他没翻完的地里,一把举起了插在地上的登宝铲。
林尽双手捂脸,把自己扭成了名画《呐喊》,悲痛道:
“哎!大小姐你做什么!放我出去!我的地,我要修炼的地啊呜呜呜,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我抢……哎,铲子再挖深点,争取每一寸都翻到,我不是教你,我是不想看你糟蹋了我这块宝地!既然被你抢了去,你可要给我做好!”
花南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老黄牛使了,她还觉得自己这趟没白来,林尽果然在偷偷用功,自己不仅阻止了他还同他讨来了修炼机会,真真大赚。
她按照林尽说的,一铲子一铲子认认真真翻着脚下这块地,一边还要问:
“是这样吗?这铲子够不够深?翻得够不够细?”
“是是是,就是这样,大小姐不愧是天之骄子,当真聪慧过人一点就通!就是你再尽量把土翻得松一些,要翻得肥肥松松散散才是甲等上上佳!”
一听见“甲等上上佳”,花南枝便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将一把小小登宝铲挥得生风,林尽还是第一次瞧见有哪个活人干农活的效率能比肩全自动机械。
有人替自己干活,林尽便放松地待在了天阶方寸界内,他甚至侧躺在了地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花大小姐犁地的英姿。
不远处一直在院里小桌上晒太阳的球球将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虽然他不懂林尽为什么要翻地,也不懂他说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修心道,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
林尽在骗人。
他只想诓个人过来给他做事罢了。
可萧澜启没想到,这样拙劣的骗局居然也真能引人上钩,那笨女人信了不说,还铲得那样卖力。
看来,人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样蠢笨。
萧澜启高傲地扬起下巴,无心再看这场闹剧,他原本打算翻个身再睡一觉,可下一瞬,他注意到林尽院里飞进一只黑色蝴蝶,那蝴蝶翩然而至,落到了他的鼻尖。
萧澜启大怒,他张口就要咬去,谁知那蝴蝶机灵得很,一扭身就躲开了他的齿尖,却也不知道离开,还在那不知死活地绕在他眼前飞。
这样没有分寸惹人厌烦的家伙,萧澜启只知道一位。
他原本不打算理会他的,可那蝴蝶实在烦人,萧澜启被闹得无法安眠,索性一骨碌从桌上翻起来,跳下地,随着那黑色蝴蝶的指引,气呼呼一颠一颠地绕出了林尽的院子。
-
烟雨山,点滴泉。
折玉早早在自己的小几上备好酒盏,只等他的客人到来。
片刻后,一只黑色蝴蝶拍打着翅膀朝他飞来,折玉抬手用指背接住它,下一瞬,蝴蝶化为烟尘,消散于他的指间。
“叫本尊来作甚!你这厮,成天正事不干,净会叨扰人!”
萧澜启化为人身,一走起路,一身银饰便碰撞着叮当作响,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折玉微微弯起唇角,他扶住自己的袖摆,抬手为萧澜启斟一盏酒:
“我可没故意打扰。我只是看少尊主成日里除了早睡午睡晚睡便无事可做了,所以特意请你过来喝两杯。”
萧澜启轻嗤一声,停顿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竟敢监视本尊?”
折玉失笑:
“怎能算作‘监视’?这偌大的烟雨山,全都是我的,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看哪里便看哪里,无人有权干涉,不是吗?”
“……”萧澜启瞥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本尊不喝你的酒,跟人类共饮,有失身份。”
“哦?但少尊主可喝过我师兄的酒。”
听见这话,萧澜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的弧度略显恶劣:
“是,可他不在这,而且永远回不来了,你可知为何?”
折玉斟酒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但姿态依旧从容:
“当然知道,因为他死了,可不就回不来了?少尊主还是请坐吧,如今这烟雨山能陪你说说话喝喝酒的,没有我师兄,只有你瞧不上的折玉。”
萧澜启一刀捅在了棉花上,自知无趣。
他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句“没心没肺”,但还是坐在了小几对面。
“来吧,虽然没有他的人,但有他的酒。只是我酿出来的终归不及他,少尊主随便尝尝就好。”
“不仅酒,你也不及他。”
“嗯,少尊主说的是。”
“……”
听见这话,萧澜启意外地微一挑眉,侧目将折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怪,真是奇怪。
折玉这厮最是争强好胜,生平最恨旁人说他不如那人,如今这是怎么了?不仅不反驳,还跟着附和,面上竟也连一丝异样也无,难不成他知晓自己是故意气他,所以装出这般从容?折玉可没有那份心性。
难不成,多年不见,他当真转了性子?
可这样一来,倒叫萧澜启觉得有些无趣了。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入口酒液冰凉,味道清甜,末了回味时却又带着些苦涩味道。
“听说你跟小鬼去凡世做了个三阶任务?他的任务汇报书我看了,没有问题,处理方法也干净漂亮,不知这其中有没有少尊主的功劳?”
萧澜启撇撇唇角。
真要细细算来的话,其实是有的,毕竟,若不是他整了那老鸨一通,老鸨可没那么快招供,那几个蠢笨人类说不定还得为了这事多磨蹭好几日。
可萧澜启觉得,自己堂堂魔族少尊主屈尊替一个人类解决这种小事实在有失颜面,更没必要让折玉这厮知晓。
所以他扬扬下巴:
“都是凡人婆婆妈妈的肉麻事,本尊根本懒得理会,要那功劳作甚?”
“哦……这样啊。”
折玉轻轻弯起唇:
“那经过此行,你觉得小鬼如何?”
萧澜启轻嗤一声:
“还能如何?你们人类都一个样子,总在些莫名其妙的事上执着,实在令人困惑。”
“这可不是莫名其妙,我早说过,小鬼心性不错,现在看来,我的眼光确实没错。他待人、待事,甚至对待一个你看不入眼的青火,都有份很特别的执着和温柔,不是吗?少尊主不喜欢?”
“……”
萧澜启的重点却没放在他话中内容。
他双手抱臂:
“烟雨山是你的地盘,你想看哪看哪,本尊无话可说。那凡世呢?本尊不信你能从那家伙的长篇大论里看出这些,你果真一直在暗中监视,别怪本尊没提醒你,以后少将眼睛放那么远。”
折玉但笑不语。
萧澜启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跟他争执,他答了折玉先前的问题:
“少侮辱本尊,他有哪点能叫本尊瞧得上眼?不过一个奇怪的人类,成天同另一个蠢货说些本尊听不懂的怪话,还总在些莫名其妙的事上絮絮叨叨吵人耳朵,本尊只盼他能突然归西,解了这该死的驭兽契。”
折玉点点头:
“我当然知道,少尊主眼光高,不屑与人类为伍。”
“你知道就好。”
“那少尊主觉得,我师兄如何?”
“……”提到那个人,萧澜启微微一怔。
他难得缓了些语气,但还是皱起眉:
“还行吧。”
折玉垂眸,把玩着手中酒盏,略微有些出神,语调也不自觉放慢了些许:
“少尊主觉得小鬼絮叨、奇怪,你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直接烧了那小小青火,也不理解他对于某些事的坚持。可少尊主,我师兄也是这样的人,你觉得他尚可,除开他的修为外,难道不看他的性格、他的为人,还有他身上那些对于人类来说十分珍贵的、和小鬼相似的温柔?
“少尊主身为魔族,无法与人类共情,我能理解。如今你看他这份温柔,觉得他懦弱、当断不断、不配别人那么高的评价,只不过是因为,那份温柔还没有落到你身上罢了。
“若有一天,少尊主到了绝境,打动你拯救你的却正是那份你看不上眼嗤之以鼻的温柔,倒时,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听见这些,萧澜启微微皱起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但片刻,他还是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
“不可能,别以为你能窥探本尊的心思,本尊不可能如你所愿。本尊讨厌脆弱的人类,尤其讨厌林尽,等到驭兽契约解除的那日,本尊会第一时间取了他的命以报在他手中受辱之仇!本尊永远不可能瞧得上他!”
说着,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觉露出了唇边尖牙,咬字极重地强调道: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