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山明面上有序加固护山大阵,日日操练弟子,一副战备姿态,可实际上,在折玉下令弃山的那日起,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暗地里转移人员与物资。
第一批离开的是一些没有自保之力的杂役弟子与外门弟子,烟雨山派出了压箱底的飞行法器,一批批往华山送人与家底。
自前些年缥缈阁一战之后,凛意峰与烟雨山的关系就一直不错。三宗钰随着第一批弟子跑了一趟凛意峰,知晓大致的情况后,江枕风二话不说为烟雨山众人安排了住处,还派了一批人手与法器,亲自前来烟雨山协助转移。
几年不见,大师姐还是林尽记忆中的样子。
一身皦玉色衣袍,打扮干净利落,眉目极美,带着一丝英气。今日再次见面,比起前些年,她身上还带了一丝来自华山的寒意。
来之前,她倒是听说过剑心派被明烛天屠了满门,但来烟雨山之后,她才知晓此事还与杀神疆梧的本命剑有关。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屠了剑心派的还是当年那个在试剑会丢了剑的小子。
江枕风对那小子印象很深,对那把破界剑也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她其实挺想与那小子过两招。但与折玉聊过后,她觉得折玉说得在理,如今情况不明,破界又能炼化修士修为,不确定性太多,还是先避过正面交锋从长计议的好。
有了江枕风的帮助,烟雨山的转移行动快了不少,一群人忙活一天一夜,第二日就差不多将人和法器都送上了路,留在最后的只有各门长老,还有一些帮忙加固护山阵演戏给外人看的内门弟子。
最后这批弟子再坐两架飞行法器便能走干净,此时离韩傲告诉林尽的时间还有一日,时间应当还很是宽裕,因此,当将楼看飞行法器还有空地、提出想带几个弟子去搬自己的炼器炉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炼器师的炼器炉很是金贵,几乎等同于剑修的本命剑,尤其将楼这样的顶级炼器师,炉子更是他割舍不得的命根子。
若不是炉子太大太笨重无法被储物戒收纳还不好携带,将楼根本不会抛弃它独自离开。
此时他见自己的爱炉失而复得,几乎是跳着奔向了北坤。
他拒绝了其他人与他同去的要求,只带了自己几个弟子去搬炉子,其余人便坐在飞行法器周边等着他。
林尽坐的法器是一条大船,他坐在木船边缘,抬眸有些出神地看着烟雨山天边的晚霞。
烟雨山的晚霞没有赤霞城好看,放眼望去,是一片发暗的红紫色,太阳在霞光深处露着一点边角。
林尽昨日一天一夜都在帮忙转移人员与物资,几乎没休息更没合过眼,此时事情到了结尾,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困意也随之卷来。
林尽眼皮有些沉,头也忍不住低了下去。
萧澜启坐在他身边,注意到了他的困倦。
他微一挑眉,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困了就靠着。”
“谢谢啊,不用了。”
“那你一会儿睡蒙了一头栽下去,我可不管。”
“……”
林尽想了想,还是试着歪着身子靠上了萧澜启的肩膀。
其实靠在他身上也没多舒服。
萧澜启的体温很高,就算隔着衣料,林尽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滚烫,而且这家伙身上硬邦邦,远没有枕头舒服。
可不知为何,靠上他之后,林尽这两日一直悬着的心突然就安了下来。
他微微合上眼睛。
旁边的长老们还在闲聊,林尽迷迷糊糊听着。
流巽说:“将楼那磨蹭乌龟怎的去这么久还不回来,说了跟他一起去,他不愿,自己一个人又磨叽,这么多人就等他一个。”
三宗钰说:“多等一会儿吧,也不急,他的炼器炉金贵。”
摸鱼子似乎在吃东西,嘴里吧唧吧唧,含糊道:
“对了,折玉怎么不见人?”
流巽嗤笑一声:
“谁知道?你们有谁见他了吗?怕是早就跟着前几波人回凛意峰躺着快活去了吧?”
江枕风闻言,突然开口道:
“没有。”
她顿了顿,似是略做回忆后才道:
“我也没见过他。”
“……”
林尽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几乎要彻底沉入睡意。
可就在他意识愈发模糊之时,他突然感受到周遭天地灵气间挤进一丝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意识到这点,林尽的困意立马散了个干净,他猛地睁开眼。
晚霞颜色越来越暗。
依稀可见天边压来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师尊!门主!”
林尽转头看向旁边还在闲聊的长辈们:
“有人来了!”
-
烟雨山的护山阵流转着灵光,可山内却不见一个人影,如同一座空山。
萧澜承微一挑眉,侧目瞥向手边的韩傲,试图从他神情中寻见一点蛛丝马迹。
“若我记得没错,烟雨山是你的师门,怎么,还念着旧情,提前通报了他们一声,好给他们撤离的机会?”
闻言,韩傲嗤笑一声:
“我与烟雨山哪来的情分,若真留恋此地,我为何又会离开当那劳什子散修?”
萧澜承见韩傲的目光与语气不似作伪。
他半信半疑地收回了目光,自言自语般算着:
“剑心派离烟雨山不远,若有那么一两只没杀干净的杂鱼前来通风报信,倒也合理。他们应当能算到剑心派之后便是他们。失策,没想到传闻中的烟雨山养了一群缩头乌龟,弃山逃跑……真是有趣,看来你在这群仙门正道中的威慑力,当真不是一般的大。”
“少废话。”
韩傲不耐烦地打断了萧澜承的话:
“打不打?不打走了。”
说着,他转身欲离开。
谁想萧澜承却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韩傲微一扬眉。
他转眸看向萧澜承。
只见萧澜承周身魔气飘散,几根细如发丝的牵心丝受召游出,片刻,他微微弯起唇:
“没走干净啊。去吧,在北边。都交给你了。”
闻言,韩傲眯起眼睛,缓缓蜷起手指。
短暂犹豫后,他抽出背后的破界,如一道风般卷向了烟雨山。
“轰——”
护山大阵在破界剑气下脆弱得像一张单薄纸张,劈砍几下便彻底碎裂。
护山阵中的灵力破碎飞溅出千万片,浓烈杀气袭来,令周遭天地灵气都忍不住震颤。
又一道剑气劈下。
北坤的楼阁被隔空破为两半,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将楼!!!”
流巽瞳孔一缩。
她方才分明看见楼中出来几道人影,可瞬息就被埋入了倒塌的楼阁与灰尘里。
见此,她一颗心在胸膛中剧烈跳动,立马挥出团扇,一道玄阶符文随着她的动作打出,旁侧的饕餮兽也低吼一声,随着摸鱼子的命令拔足奔去救人。
倒塌的楼阁残片很快被清扫干净,露出其下埋住的人影。
果然是将楼和他那几个徒弟。
将楼的炼器炉倒在一边,而他本人正用身体护着他的弟子。
楼阁倒塌时,他应当用了有防护效果的法器,法器为他们挡去了大半冲击,几个人看起来都还好,除了身上有点脏以外,看起来没受什么太重的伤。
将楼还低头护着他身下的罗妙妙。
听见有人来,他眉目一凛,抬手欲召法器先发制人,等抬头看清来人是流巽和摸鱼子,他才微微一愣,散去了眉目那些重色。
他甚至冲流巽笑了笑,还有心情打趣:
“哎呦,真不该自己来的,这群天魔不守时啊,怎么提前就来了?把我吓了一跳。快快快,臭婆娘,来,把我徒弟救走。”
“你还有脸笑!”
见将楼这模样,流巽又急又气。
她肩膀起伏着,骂了将楼一句,却也没再说什么,只争分夺秒将那几个弟子救起,配合摸鱼子把它们放上饕餮兽的脊背。
饕餮兽乖乖过去叼起了将楼的炼器炉。
将楼冲它说了句谢谢,自己却没有动作。
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坐在原地,点清了自己弟子的人数,确认没少人才松了口气。
“你还坐着干什么?等老娘背你吗?起来!不起来等死吗?!”
流巽看着他那死样子就来气。
闻言,将楼没应声,只望着流巽,笑容有些无奈。
他回头看了眼天空中逼近的人影,突然没头没尾道:
“流巽,我腿断了。”
“腿断了就找医修治!告诉我有什么用?!”
说着,流巽过来想把将楼捞起来,却被他抬手挡开。
将楼神色认真了些,语速变得有些快:
“来不及了,人已经追过来了。我身上还有几个天阶法器,我留在这给你们拖延时间,你们赶紧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流巽微微一愣。
很快,她嗤笑一声:
“别给我整大义牺牲那一套!要拖延也得老娘来,你个死炼器的有几分本事,能拖延多少时间?!”
一番奔波下来,她向来精致的发髻此时已显得有些凌乱。
她吹了吹落在脸颊边的碎发,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仪容,只先二话不说上前拽起将楼的衣领把人丢给摸鱼子,自己则回头盯着不远处的韩傲,抬手挽了挽自己的衣袖:
“老娘已经教出个满意的徒弟了,早就没了遗憾。你不是老说你是什么天下第一器修?在有人能学透你那一身本事前,少凑热闹,赶紧滚!”
摸鱼子坐在饕餮兽的身上,听着流巽这番话。
扶稳将楼后,他看着流巽单薄的身形,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开口,只留下一句:
“珍重!”
“知道了,赶紧走!照顾好小没!”
流巽没有回头,只冲身后两人摆摆手。
摸鱼子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后来,他驾着饕餮兽,赶向飞行法器停靠的方向。
将楼脸上轻松笑意此时已尽数散去。
他看着自己离流巽越来越远,终于慌了神,唤了她的名字:
“流巽!”
可流巽没有回头。
将楼还想挣扎,但他的腿断了,旁边的摸鱼子也紧紧抓着他,不给他任何做傻事的机会。
他挣扎无果,眼中漫上血丝,嗓音沙哑:
“阿巽!!!”
听见这个称呼,流巽身形微微一僵。
很快,她冷哼一声,喃喃道:
“什么玩意,阿巽也是你叫的?”
说着,她抬手结印,粉紫色灵力流转,道道符文在她身侧成型。
抬眸,她看见韩傲身负晚霞最后一点光芒朝自己而来。
他身上,破界黑红相间的剑气翻涌,如万千无形恶鬼,呼啸着冲她而来。
流巽背后浮起一轮粉紫色阵法图腾,呼应着她周身无数符文,光芒大盛。
她抬手飞速结印,符文一张张飞出,带着尾部划过的光,如同万千流星,替她迎向了那些混着血色与杀意的剑气。
“臭小子……”
流巽额角划过一滴冷汗。
她几乎是在透支着自己,她咬紧牙关,身周法阵爆出的光芒刺眼:
“这是……老娘的烟雨山!!!”
流巽的声音穿过周身灵光。
她发髻散乱,衣裙随狂风翻飞像一朵绽开的花。
在看见那剑气的一瞬间,流巽就知,自己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可那又如何?
烟雨山是她生长的地方,有她从小到大最珍贵的回忆。她生命中重要的那些人,一半长眠在此,另一半在她身后。
如今有人想当着她的面毁了这里。
那她就是死,也要和烟雨山同葬,要与故魂湖万千先辈一同长眠。
流巽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因此起手便掏出了自己所有底牌。
她不知道自己这轮攻击能否挡住韩傲一剑,不知自己能扛多久,不知自己死后……
“轰——”
一声巨响。
流巽一个念头都没能过完。
在粉紫色符文雨与黑红剑气相撞的前一瞬,另一道剑气破空而来,以不可挡之势替流巽扛下了韩傲的攻击。
两道极致剑气相撞产生的气浪瞬间将流巽推开,流巽几乎没有站稳,她踉跄几步,吐出口血。
是谁?
是谁有那等本事,在方才那情况下接住他们两人的攻击?
待到眼前刺眼光芒散去,在微弱耳鸣中,流巽眯起眼睛。
在渐弱的光芒里,她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她再熟悉不过。
他一身纯白衣袍,衣裳上暗纹是十分花哨的凤凰图样,腕上套着浅银护腕,身形挺拔修长,腰上悬着一只精致的白玉酒壶,手里拎着一把雪白长剑。
流巽看不见他的脸。
只能看见他脑后束起的高马尾。
如同少年时一般模样。
后来,在她出神时,她听见他轻笑一声,声音有些许模糊:
“流巽妹妹,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想着逞强?”
“师兄……”
流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这是自己濒死时的幻觉。
待她回过神来,她猛地睁大眼睛:
“师兄!!!”
她心神震荡,看着故人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在某一刻,她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跟在楚听雪身边的小姑娘。
她声音都带了哭腔,一时什么都忘了,只语无伦次哭喊道:
“师兄!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你知道吗,见桃在等你,师兄!!!”
流巽冲向那道背影,她不顾一切只想抓住那人的衣角。
可那人听见她的声音、听见见桃的名字,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拎着那把已沉入故魂湖底多年的吟泉剑,义无反顾地迎向了远处的对手。
“姐姐,得罪。”
柘黄色的身影从旁侧闪出。
落烧揽住流巽的腰,阻止了她追向那人,带着她飞身后撤。
“师兄!!”
流巽挣不开落烧的控制。
她的视线不知何时已被眼泪模糊。
她看着那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心中伤极痛极,哭着将声音喊到嘶哑。
可她没有喊他的名字。
从头至尾,她口中只有一句——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