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三宗钰所说,棠梨村的梨花开到了最美的时候。
经过数十年发展,当初的棠梨村已经变成了棠梨镇,晓云空几乎寻不见故地的影子,只有漫山遍野春雪般的梨花依旧。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棠梨镇如今的模样。
在他险些走火入魔的那个夜晚,当身边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其实没有依见桃所言好好休息,而是悄悄来了这里。
但他没有靠近,他只是像现在这般,站在离棠梨镇不远的小山坡上,遥遥望了那么一眼。
除了那些雪白的梨花,晓云空找不出这个地方与自己记忆中有哪里相似。
儿时的记忆离他太远,他只记得自己与晴雪家并在一处的小院,还有院子后那片梨树林中父亲亲手给自己搭起的小桌椅。
可如今站在这里,他好像,完全寻不见它们的影子了。
晓云空在山坡上望了许久,后来,他还是迈出了那一步,走入了记忆中那片梨花香。
他着一身缟羽,行在如雪梨花间,镇中的居民瞧见他那不同常人的打扮,纷纷侧目朝他望来,又低声说着以为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晓云空没有理会那些视线,也没有关心那些对于自己身份的猜测讨论,他只沿着镇中主路向前走着,细细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后来,他听见了孩童的笑闹。
那闹声自前路拐角传来,愈发清晰,直到一片衣角自墙后出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冲出来,闪避不及,直直撞到了晓云空身上。
看见那个女孩,晓云空重重一怔。
她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羊角辫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生得浓眉大眼,眸里好似装着整个世界,仅瞧一眼便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如小草般的旺盛生命力。
这长相和气质,晓云空实在太过熟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和记忆中某个人叠在了一起。
不过下一瞬,那女孩扬唇冲晓云空笑了一下,出口的声音清甜:
“对不起呀大哥哥,我没瞧见你,不小心撞到你了,你没受伤吧?”
她的声音瞬间令晓云空回神。
他轻轻摇头:
“无碍。”
女孩的朋友也在这时围了上来,他们招呼着女孩继续去玩,女孩看看他们,又看看晓云空,竟摆手拒绝了。
她只抬头望着晓云空,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大哥哥,你是从哪来的?我好像从来没在我们镇上瞧见过你呢。你穿得好漂亮,生得也好看,你来棠梨镇是做什么的?碰巧路过还是寻人还是赏梨花还是打算长住?你同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女孩这热情劲又令晓云空有些恍惚。
不过,他知道记忆中那人并不会说话,那姑娘虽然话多,但也只是不停围在他身边,一双小手飞快地打着手势。
那时晓云空很难想象一个哑巴为什么有那么多话,更难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恢复了听觉,日日趴在自己耳边叨叨,该有多吵闹。
“路过,走累了,来这里歇一歇。”
晓云空垂眼望着她,温声答。
“哦——”
小女孩夸张地点点头:
“我晓得了!那大哥哥你有地方休息吗?渴不渴饿不饿?我家有好吃的,还有好喝的梨花茶,你要不要随我去尝一尝?”
这小姑娘,怎么瞧见个陌生人就要把人往家里赶?
晓云空有些无奈,他看着女孩期待的表情,略一思索后道:
“你家可有大人?”
“有啊!”
说罢,女孩二话不说拉住了晓云空的袖角,一张小嘴还叨叨叨说个不停:
“大哥哥你知道吗,我们棠梨镇很少来外人的!尤其是你这样特别的人!你怎么这么好看啊,跟仙人一样!我奶奶总跟我说,她小时候曾经见过仙人,我还不信呢,结果今日还真被我瞧见了。嘿嘿,我得赶紧把你带回家给她瞧瞧,我也是见过仙人的人了,大哥哥,我沾了你身上的仙气,能变成仙女吗?你们仙人……”
女孩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她带着晓云空走在镇中较偏远的一处小路上,镇中未经修整的泥土路上是片片零落的梨花瓣,草木泥土清新的味道和梨花的淡淡香味混在一起,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走着,可能是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前路不知从哪冲出来一只大黑狗。
那大狗摇着尾巴,迈着长腿飞扑过来,绕着女孩转圈圈,向她传递着自己的欣喜。
女孩由它蹭了一会儿,如它所愿摸了摸它的狗头,郑重给晓云空介绍道:
“大哥哥你看,这是我们家的狗狗!是不是很可爱?你可以摸一下它,它不咬人的!”
“……”
大狗看看女孩,又看看晓云空。
它歪了歪头,摇摆的尾巴也慢了下来。它虽然不认识晓云空,但它见他和女孩走在一起,还是朝他走了几步,稍稍低下了头。
晓云空垂眸望着它,半晌,抬手,用指腹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触感温热,皮毛柔软。
晓云空点点头:
“嗯,可爱。”
一人一狗似乎通了什么暗号,在晓云空摸了黑狗的头后,黑狗似乎自动将他划为了家人,这便如对待小女孩那般,围着他好一通撒欢,蹭了他满身狗毛。
女孩看着这画面,心中欢喜,面上扬起一个笑来。
她迈着小跳步,顶着一晃一晃的羊角辫,去了前方一处小院落,一把推开门,唤了一句很大声的:
“奶奶——”
听见这个称呼,晓云空微微一愣。
他带着大黑狗跟上小女孩的脚步,他路过小院斑驳的围墙、破旧的木门,在转折处,透过大开的木门,看见了院中的光景。
院中的梨花树粗壮了许多,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着花瓣,而在纷飞的花瓣雨下,一耄耋老妇倚在木制躺椅上,身上披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闻着花香晒着太阳,享受着自己如寻常一般无二的安逸午后。
对于小女孩的呼唤,她并没有反应,一直到小女孩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她才睁开眼。
小女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见她醒了,便迫不及待地朝她比划着手势,而老人看着她的小手,似微微一愣,而后便缓缓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转过脸来。
二人时隔数十年时光再次望向彼此,风带着梨花清甜的香味,像儿时那样在他们身边下了一场沐浴着阳光与春风的雪。
晓云空缓缓蜷起了手指。
旁人知他有未斩断的尘缘,都劝他趁早下手,把事情干脆利落地断了,这样方可保大道平坦再无困扰烦忧。
可他总忍不住去想,大道究竟是什么呢?
他以为,道是寻天机,是逆天道,是在俗世轮回天灾人祸中以己之力保护更多的人。
如果要为了证道而随意将于自己有恩之人斩于剑下,那这道岂不违了本心,可还有追求的必要?
他们都说无情道就该手起剑落无牵无挂,可在晓云空多年坚持中,他所寻见的无情道,抛却的是小情小爱、是自身情与牵绊,而不是漠视生命与大义。
若真如此,人与冷血畜生、与修罗杀神又有何异?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应当为了他的“道”牺牲自己。
每人都有自己的路与机缘,就算是自幼不招人待见的哑女,也有自己的缘与人生。
只是,他们的路不同,人生也不同,在当年短暂的交汇后,他们很快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晓云空的人生是剑与山河,是天下大义,是整个世界。
而她的人生是这座小镇,是镇中一年又一年开落的梨花。
她在无声中长大,热爱着身边的一切,就算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也要用自己的方式传达对这个世界的爱。
后来,她遇见了很爱她的人,那人会包容她的残缺与不完美,会认真看她每一个手势并给予回应,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孕育儿女,一起看梨花,一起看小狗一窝一窝长大。
再后来,儿女长大,也有了自己的儿女。
孙女很像她,却比她幸运得多,成天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乎永远不会无聊不会累。
而她像世间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般,在一年年开落的梨花下佝偻了身子。
她打手势的动作慢了、不利索了,她的行动变得艰难,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陪着身边的小狗撒欢,她将生命分给了儿女,她的世界也从棠梨镇缩小到了这处小院。
不过好在,她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梨花很香,阳光也很温暖。
依稀记得儿时遇到过那样一个人,那人跟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是她人生中除了大黑狗外第一个朋友,是除了父母外第一个愿意认真听她“说话”,并教她表达的人。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实在太过欣喜,忍不住将所有的事情都分享给他,很多时候却好心办了坏事,有一次,那人被狗追哭了,好久没有理她。
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可当她受了欺负时,他还是会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多好的人啊。
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陪她“说话”。
后来,她时常会想,还好自己生命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她知他非池中物,迟早会离开,但有些人,即便只在生命中如烟花般短暂出现过一瞬,也能影响甚至改变未来很多很多年。
比如,他让她知道了,即便是残缺破碎的人,也有被耐心对待、被温柔包容的权利,所以,她才如此爱这个世界,爱生活,也如此爱不完美的自己。
他让她知道了,她不是只能受人白眼嫌弃的聋哑女,她只是没别人那么幸运,可那又怎样呢,她依旧有爱一切的能力。
如果没有他出现,她怕是会被一直困在院子里,在孤立与冷眼中渐渐失去所有生机与希望,变成一具怨天尤人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吧,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拥有那样多的美好与爱。
年岁渐长、活动不便之后,她总习惯在院里的躺椅上打盹晒太阳。
这躺椅是她丈夫亲手为她做的,她睡在上面,总会做很多很多的美梦。
梦见与丈夫的相识,梦见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梦见儿女的成长,梦见第一次怀抱孙女时的欣喜。
偶尔,她也会梦到更远的事。
那时她还小,和隔壁的男孩一起坐在山坡的小木桌边,男孩看书,她则坐在旁边和小狗们过家家。
那些画面太过缥缈,抓不住也碰不到。
唯二清晰的,便是自己总拉着他的袖角,问他喜不喜欢这里、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再就是某一日午后,她问起男孩的名字,男孩则指着书上一句诗,耐心地同她解释:
“高情已逐晓云空……”
后面呢?
后半句是什么呢?
有人拍自己的肩膀,晴雪从梦中惊醒,面前,年幼的孙女用手势告诉她“有客人来了”。
她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瞧见院门外一个一身缟羽的年轻男子。
她不认得这人的长相,但他身上那股冰冷中带着温柔的气质,对她来说实在太过熟悉。
他是谁?
那人的后辈?
又或者说,他已经成了仙山中不会老不会死的仙人?
二人在梨花飘落中相视许久,最终,那人微微弯起唇,用动作略显生疏的手势,同她比了一句:
“好久不见。”
晴雪弯起眼睛笑了。
她抬起早就不利索的、颤颤巍巍的手,如儿时那般,同他道:
“今天,天气很好。”
漫天梨花雨落,风仿佛历经数十年时光从未变过。
和煦春光里,当年的女孩带着时间刻印在脸上的沟壑,冲他笑了,晓云空却分明看见了她眼里从未被磨灭分毫的、少女般的鲜活美好。
她想和他说:
“……好久不见,你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