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天。
烛火摇曳,照亮漆黑一片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其内,一下一下,不快不慢,像是踩着魔心跳动的鼓点。
萧澜承华丽的礼袍下摆拖在地上,他怀里的人垂着手臂,血顺着她修长的手指滴落,在地面洇出一点点深色的花。
他横抱着寒鸮,缓步穿过一道道纱帘,最终将她放在了小阁内的床榻上。
他抬手摘下了她的面具放在她枕边,而后垂下纱帘隔绝视线,自己坐在床榻边,将指腹搭在她手腕内侧,为她治疗身上的伤。
寒鸮的呼吸很微弱,许久,床榻纱帘内传来几声呛咳。
萧澜承以余光瞥着帘内的人影,在她想要收回手时稍稍用力按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萧澜承微微垂下眼:
“你伤的很重。”
“……”
听见这话,寒鸮当真没有再动。
她静静躺在床榻上,感受着自手腕处传进身体的浊气,有些不习惯地微微蜷起了手指。
“是属下无能,没能帮尊主成事。尊主……何必救我?”
“不救你,难不成让你死在江枕风的剑下吗?”萧澜承微一挑眉,问。
“可……”寒鸮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是属下的错,是属下没用,今日请了修罗也没能除掉江枕风,还动用了借花还命,往后恐怕……”
“就算你再难恢复到巅峰状态又如何?没有用处、没达到我的期望就要被丢弃,寒鸮,在你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人吗?”
萧澜承顿了顿,未等寒鸮回答,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人。但寒鸮,你同那些没用的东西不同,不必用他们的下场来对比自己。”
说着,萧澜承抬起手,隔着纱帘,轻轻抚上寒鸮的脸颊。
他垂下眼,眸色温柔,瞧着她在纱帘后的影子,就像是在看某种珍宝。
他动作缱绻,用指腹蹭着寒鸮的右耳,半晌才道:
“说来,这次也是我没考虑周全。我没想到缥缈阁中那位真会出世。就算你有修罗加持,对付一尊真正的‘神’,哪怕只是一缕神念,对你来说,也有些太过勉强了。”
萧澜承弯起唇,对寒鸮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用怕,寒鸮,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心腹,是我的刀,是我身边最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养伤好吗?”
他整理好手边的纱帘,从床榻边站起了身。
离开前,他最后留下一句:
“明烛十二卫的领主,可不能如此脆弱。”
“……”
寒鸮留在纱帘外的手缓缓蜷起了指尖,片刻,她收回手,只低声应道:
“属下……知道了。”
-
缥缈阁。
战事告一段落,虽说蓬莱山脉内的战后残局已被蓬莱老祖收整大半,余下的事却也不少。
江枕风安排缥缈阁弟子去做些扫尾工作,又带着各宗主事者回到集议堂,来商讨战后各宗的安抚事宜,以及对于缥缈阁内某些人员的处置方式。
战场清扫完毕,林尽的两位师尊得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寻他,他们二人将林尽完完整整瞧了个遍,见他确实没有磕着伤着,才放下心来,带着他一起去了集议堂。
路上,林尽跟在那两位身后、走在萧澜启身边,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萧澜启左胸处那支长箭。
这箭到现在还横穿在他身上,引得边上人神色古怪频频注目,但萧澜启本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林尽数次想提醒他,可看看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大黑哥为什么不拔箭?
是忘了吗?
他难道不觉得疼吗?
罢了,既然大黑哥这么做,那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落烧也神色如常,她好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那么,林尽选择闭嘴。
他跟着身边的长辈们走进议事堂,但他才刚跨进门槛,就听聚在前面的人发出阵阵疑惑之声。
林尽微一挑眉,他踮起脚越过前人的肩膀瞧了一眼,而后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集议堂的主位之上,江枕风布下的结界仍在,可结界内的人却没了生息。
访云子软软倚在主位上,她垂着头,七窍处流下的血液甚至还呈未凝固的鲜红色。
“……”
江枕风立在人群最前,她依旧冷着一张脸,眼中神色未变,可林尽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了。
而后,她稍稍背过手,把手藏在了袖中与背后。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死了?”
“她差点叫咱们全部葬身在此地,如今竟……”
片刻,在周围质疑声起时,江枕风抬手撤去了自己布在主位上的结界。
她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抬手试试访云子的脉搏。
碰到她后,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如实道:
“缥缈阁第五十八代阁主访云子,殁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掀起片片激浪,大多在讨论这是畏罪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访云子又是死于何人手。
“哎,不好意思,让一让。”
落烧拨开人群,从后面挤到了江枕风身边。
她瞧着江枕风,冲她道:
“不好意思,姐姐,可否让我瞧瞧她的尸体?”
见一个天魔凑上来说话,集议堂内众修士原本不大愿意,但他们都记得落烧方才带领呼星客替他们捅了明烛天一刀,因此也不好说什么。
江枕风更是没有多言,她后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落烧这便正了正神色,她上前用指腹轻轻拭了访云子耳边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动作轻柔地查看了她耳后以及侧颈的位置。
最后,她不知从哪拿出来一条手帕,擦擦手,笃定道:
“七星乱。寒鸮最出名的一种毒。沾者即死,整个过程很迅速……”
落烧看了一眼江枕风,又补充一句:
“不会感到太多痛苦。”
“……”江枕风抬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从小到大,江枕风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完全,为访云子设下的结界也是。
只有她知道,她设下的这个限制结界,其实是单向的。
除了她之外,外人不可入内,但内部禁制却很简单,如果访云子想,轻易便能解开脱身。
可她没有。
既然江枕风的结界未破,就说明没有外人试图伤害她。
她是自杀。
江枕风心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她只觉得悲哀,又有一丝释然。
这个单向结界是她顾念旧情、为访云子留下的最后一丝余地,访云子自然看得出她的想法,她完全可以破开结界逃离此地,也逃离旁人添于她身的制裁。
可她没有,她最终选择承担这一切。
她看似被困在了这方结界,但想来,她应当已为自己寻到了真正的自由。
江枕风没有再多想,沉默片刻后,她抬手召来缥缈阁弟子,道:
“收好她的尸身,不得怠慢,等此战收尾,按规定以阁主之礼厚葬。”
弟子领命离开,周边人群窃窃私语声却未绝。
访云子一个叛徒,江枕风为何还要以阁主之礼厚葬她?
但此时此刻,众人见识过江枕风与寒鸮那一战,在绝对的实力下,已无人再敢出声质疑她的决定。
在访云子的事处理好之前,江枕风一直立在主位边。
方才来这里的一路上都有各宗各派的长老向她奉承道喜,江枕风不太想理会他们,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身边人的话,偶然间瞥到坐在旁边打哈欠的落烧,便抽空问:
“你既瞧得出那毒是七星乱,可是略懂些许医术?”
“一点点吧。”
落烧很乐意同她说话,她眨眨眼睛,捧着脸道:
“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没有,但想来某人比较需要。”
江枕风用眼神示意旁边还插着一支箭的萧澜启:
“你就打算插着那箭过一辈子?”
“?”
她不提,萧澜启都要忘了。
他说什么东西老碍他事呢。
“我们这边没有人了解天魔的身体构造,落烧姑娘不如帮他一帮?”
“谁要帮他?拔个箭而已,还要我出手吗?”
落烧双手抱臂,面上十分嫌弃:
“方才他丢我的事,我可还没找他算账呢。”
江枕风微一挑眉,有些没看明白她的态度:
“他不是你的少尊主?”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当然,若是未来有日他再次站到明烛天的尊位,我依旧会恭恭敬敬极尽谄媚地唤他一声尊主大人啦。”
落烧搓搓手,笑得俏皮。
“你个不知好歹的臭女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听见这话,萧澜启大怒。
“墙头草?我就是墙头草,怎么样,我现在是枕风姐姐的人,我是枕风姐姐的小嫩草。”
“得了吧,你可比她还要大上几十岁,她才是嫩草,你是老牛。”
“你……你个老狗!”
两只天魔大庭广众之下在这斗嘴吵架实在是有碍观感,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升级,林尽赶紧站在了他俩中间,劝道:
“别吵了,姑奶奶,姑爷爷,收了神通吧。”
他又转头看看身边的萧澜启,瞧见他身上替自己挨的伤,觉得叫伤患自己拔箭确实太残忍了些。
林尽实在内疚,于是他犹豫片刻,道:
“需要帮忙吗?不然我帮你吧。”
“哎呦,小弟弟,你当这点伤算什么呢?我们少尊主威武勇猛,当然不会把这小小一处伤口放在眼里啦。你别管他,有那时间,不如待在这跟我玩一会儿吧?你可真可爱。”
说着,落烧还抬指轻轻撩了一下林尽脸颊边的碎发。
她这举动可让林尽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萧澜启先一把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滚蛋!”
萧澜启再没理会落烧,他臭着一张脸,拎着林尽就朝门口方向走去。
林尽就像他手里一只可怜的小鸡崽,出了门后,萧澜启放开他的衣领,改为拉他的手腕。这个姿势相对来说要好一点,奈何大黑哥人高腿也长,一步跨得老大,林尽跟在他身边,走得着急忙慌踉踉跄跄。
萧澜启把林尽拉回了秋云间。
秋云间恰好还有许多医修在场,林尽瞧见了,便同他们借了些外伤需要的工具与药物。
一切准备就绪,林尽把东西摆在桌子上,在进行惊心动魄的拔箭工作前,他想先说说话来缓解气氛。
说实话,有关今天的事,林尽还有很多疑惑想同萧澜启问个清楚。
比如,落烧的身份,以及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傲世狂仙录》一共有五个女主,如今林尽也算是见齐了。
江娴柔、寒鸮、花南枝、柳拂心,最后一位便是方才那位柘黄色衣裙的姑娘,也就是落烧。
此人出现的时间点颇为微妙,她的由来和背景也跟林尽的认知有些许误差,所以林尽对她稍微有点在意,此时正好有空,他便随口问了萧澜启一句:
“对了,大黑哥,方才那位落烧姑娘是……?”
“怎么?问她作甚?!”
谁知,听见这个名字,萧澜启反应很大,在林尽一句话还没说完时就打断了他。
他语气极为恶劣,用词也颇为微妙,盯着林尽就质问一句:
“你求偶期到了?”
“求偶期?什么求偶期?”
林尽依稀觉得这词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他没细想,他只抬手喝了杯茶水。
幸运的是,下一秒,他就听见了少尊主大人对此名词做出的解释:
“就是生孩子!你问她作甚,怎么,你看她漂亮,想跟她生孩子不成?”
“噗——”
林尽实在没忍住,一口水喷了萧澜启满身。
青天大老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