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那些事】
小凳子带着煎好的药回到东屋。
芮云常抬眸瞥了眼他身后, 见就他一个人回来,嘴角便是一沉:“去烧个水,为何去了那么久?”
小凳子双手端上药汤:“这是莫大夫亲自看着火煎的。”
芮云常面色稍霁,接过药碗来,凑近嘴边试了试温度,便一口气喝完。
小凳子递上茶水给芮云常漱口:“小的在厨房遇见莫大夫,等着药煎好的时候听他说了几句话,因此回来才迟了。”
他将莫晓说的意思复述了一遍,当然都是挑好听的说,最后道:“莫大夫是真担心您的身子,才会那么说的。话虽然不中听, 却也说明是真情实意掏心窝子的话啊!”
芮云常虽未说什么,神色却越加缓和, 听到最后, 低低哼了一声, 却并非不快的声调。
小凳子舒了口气,心中慨叹, 那位莫大夫真是个不肯低头的耿直脾气。若是寻常大夫,明知督主身份, 哪有敢这样顶撞的?连姜公公都不敢在督主面前那样说话!但说来也怪, 就莫大夫的这脾气这态度,督主还特别待见他!
哎!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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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云常处理厂务以思忖盘算为主,下午过半后就觉得思绪不能集中。终究是病中,精力不同往日, 支撑不住去床上歇下了。
小凳子静待他入睡,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听见莫晓叫他,急忙回头朝她摆摆手。
莫晓了然,等他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道:“睡了?”
小凳子点点头。
莫晓取出一折子纸给小凳子:“你若是想让你那位都总管活得久些,就要提醒他按上面的做。”
小凳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莫大夫,这上面写的,它们认识咱,咱不认识它们啊!”
莫晓讶然:“你不识字?”
小凳子讪笑道:“打小就进宫了,从没读过书……且像小的这样伺候人的,要识字有什么用?”
莫晓无言地点点头,若不是家中贫穷,度日艰难,又有谁愿意把自家孩子净身后送进宫去呢?
她本来以为芮云常带在身边伺候的长随,多少总是会让他们认识几个字,差使起来也会更方便。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故意的。既是避免这些小公公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同时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她忽而好奇起来:“那他怎么会识文断字的?”
她看过几次他的笔迹,确是一手好字,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练不出这样的字。时间长短还在其次,都说字如其人,若无一定的胸怀气度,是写不出这样的字的。
观其平日谈吐用辞,亦可见其所读之书涉猎极广,绝不仅仅是识文断字而已。
小凳子感叹道:“这个啊!说来真是有福气!这位啊进宫没多久就跟了……”他食指竖起,虚指头顶上空,笑容神秘。
莫晓微愣,紧接着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今上。
“那还是先帝在的时候,都总管陪着那位读书,也跟着认字习武。听说那位在几个兄弟里并不出挑,被欺负得厉害!总管也跟着吃了不少苦……”
“但谁能想得到呢?时来运转,那位上去了,咱总管也跟着上去了!”他轻叹一声,满脸艳羡之色,“这就是命啊!!”
小凳子一说起这些,那对细细的眼睛都放起光来。
莫晓却因事不关己身,对于这些宫廷旧闻只当八卦故事来听,听过就算,没有他那般感同身受的感慨。
但小凳子其实也只知道一些皮毛,浮光掠影几句就说完了。莫晓便展开那张医嘱对他道:“你不认字我就说给你听,你记一下。”
小凳子道:“这些话,由莫大夫去对都总管说不是更好?比起小的劝说,还是莫大夫说话更有用啊!”
莫晓脸上的笑容变淡:“我不觉得如此。你要是不想记就算了,我也少一事。”
“小的不是这意思!”小凳子急忙摆手,“都总管的身子还未大好,晚上莫大夫便还是歇在东屋里,到时候您再劝劝都总管这些话,那不是顺便的事么?”
“晚上我还是住北屋。”莫晓淡淡道。
一想到他那句“滚出去!”她就来气,稀罕么?那间屋子她是再也不会踏进去了。睡通铺就睡通铺,她现在是男人身份,又是大夫,车队上下对她都颇为尊重,又能发生什么事?
小凳子无奈:“晚上歇哪儿且慢说,您把这纸上的事对小的详细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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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云常睁开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又做梦了。
两世的事混淆在一起,场面凌乱,时序颠倒,对话断续且破碎,但自始至终都是这一个梦。
有的时候,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因为这种感觉已经深深刻入到骨髓里去。
即使想忘记,却仍要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经历。
正当黄昏与夜晚交际之时,屋子里光线暗淡。
小凳子悄悄推门而入,见芮云常已经从床上坐起,便赶紧点起灯,过去扶他起身。
一接触他身子,小凳子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又发热了呀!您还是躺着,小的去找莫大夫来看看。”
芮云常低低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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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用过晚饭后回到北面大屋,众干事瞧见她还颇为惊讶:“莫大夫有东西落在这儿吗?”
莫晓摇头:“今晚我睡这儿。”
他们显得更为惊讶,却没有人再问什么。
莫晓爬上炕铺,众人纷纷给她让出地方,瞬间就空出将近三分之一的铺位。像莫晓这种个子,足足可以躺下三四个!
莫晓倒被他们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们这样挤不挤?”
“不挤!不挤!”
“咱们都是粗人,挤一挤不怕的,别挤着莫大夫就好。”
“就是!莫大夫细胳膊细腿,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我就怕睡着了一个翻身压着莫大夫,把胳膊腿压折了!”
“你又不睡在莫大夫旁边,轮得到你压吗?要压……也是咱王管事压啊!”说话的人挤眉弄眼,语调暧昧。
汉子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莫晓并未真的生气,她知道他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过过嘴瘾罢了,但仍是觉得不快且尴尬。
王允伸手,最后贫嘴的那两个,后脑勺一人挨了重重一下。敲完他们,王允才笑骂道:“会不会说话啊!不会说话就闭嘴!!”
“哎呦!王管事您下手忒重了啊!”
“不重你们不长记性!”
“哎呀!脑壳子打坏了记性就更差了!”
“反正你脑壳子里面也是空的,打穿了也掉不出什么东西来,不打紧。”
“让莫大夫给你开点长记性的药……”
这下连莫晓也笑了,要是让她开这张药方,准挑穿心莲加龙胆草,再配上苦参、黄连,一起熬成最浓最苦的药汁,让他们吃一口就终身忘不掉,好好长长记性!
众人正笑闹着,小凳子慌慌张张从门外进来:“莫大夫!莫大夫!”
莫晓笑容淡去:“怎么了?”
“都总管又发热了!”
莫晓眉头一蹙,急忙下地,跟着小凳子来到东屋。
芮云常半躺半靠在床上。听见他们入内的声音,他睁开了眼,但双眸却显得没什么神采。
莫晓上前按住他手腕,体温果然又升高了,但并不像昨日那般滚烫。她舒了口气道:“都总管若是再像今日这样该休息不休息,即使经过治疗,高烧仍会反复,病程便会延长。”
“你……”芮云常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然而才开口就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
莫晓淡声道:“已经生病了就不要再逞强,不能说话就别说。想要病好得快,就要听大夫的,不能自个儿胡来。”
芮云常掠她一眼,墨眸中似带着几分怒意,却没再说话,真的安静下来。
莫晓拿竹筒放在他胸前,附耳倾听。小凳子是头一次见这般听诊的,不由惊讶:“莫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莫晓挥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小凳子急忙闭嘴。
好一会儿后,莫晓直起身来。小凳子担心地问道:“莫大夫?如何?是否还像昨日那样冷敷?”
莫晓摇摇头:“不需要了,体温不算太高,神智也清醒。发热是机体对疾病的一种防御机制,适度的热对恢复反而有好处。”
莫晓称量好药材,交给小凳子煎药,接着道:“服药后就睡觉,明日醒来后继续卧床静养,注意保暖,但不要捂汗。若是体温再次升高,或是神智不清了,立即来找我。”说完后便准备离开。
小凳子急了,几步拦在她身前:“莫大夫别走啊!您留在这儿吧。万一半夜有点什么变化,您在这儿也好马上拿主意啊!”
莫晓本不是因为一时之气就真的不管病人的那种大夫,见小凳子真着急便站住了,回头挑眉看向床上那人。
病榻上的人不复白日的颐指气使,凤眸半敛,长睫投下两片青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平日淡红的薄唇因发热而变得殷红,衬着苍白的脸色,在昏黄摇曳的烛影中,竟显出几分脆弱无依来。
莫晓迟疑了一下后道:“好吧,我留下。”
芮云常抬眸,朝她点了一下头。
不久小凳子把煎好的药端来。喝过药后,芮云常睡下了。
莫晓看他情况稳定,便也在外间合衣卧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