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莫晓在芮午身边坐下, 取一面团,随手捏了起来。
半晌之后。芮午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你捏的是猪吗?”
莫晓:“……”
她把自己捏的作品放在掌心,不太甘心地解释道:“这是猫啊。你看,它耳朵是尖尖的,还有胡须,它叫加菲猫,不是猪啊!”
芮午又打量了几眼她手中肥圆的橘黄色动物:“它吃太多了,所以叫‘加肥猫’么?”
莫晓看看掌中的“加肥猫”笑了起来:“它的日常爱好就是吃啊。”
芮午也笑了。两人笑了会儿,莫晓问他:“你还不能出门么?”
芮午脸上笑容消失,抿着与芮云常几乎一样的薄唇沉默不语。
莫晓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直言问他:“你和你哥到底为啥闹不开心?”
芮午在捏塑方面还真是有点天分, 上元节那天说是要比赛谁捏得更像芮云常,莫晓捏的那个就别提了, 能像个人已经是她超水平发挥了。但芮午捏的那个面人还真是活灵活现, 不仅样子像, 就连神态都颇为神似。
这不仅是手艺好坏的问题,若是真心讨厌一个人, 是捏不成那样的。
也因此莫晓十分好奇,他和芮云常之间到底是为了何事而起争执, 竟然直到现在仍未和好, 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却没法问芮云常。且她试着问过魏氏,魏氏只是含糊地说两兄弟性子不合,动不动就争吵, 显然也不想告诉她是为了什么。
若是搬离芮府,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芮午,更别说问他了,这会儿她见只有芮午单独一人,又是气氛正融洽的时候,便试着打探一下。
芮午沉默,只是捏着手里的面团。
莫晓想他大约也是不愿对自己说,就没有再追问,放下“加肥猫”,另外找了个面团随意地捏着玩。
芮午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也想进宫。”
莫晓吃惊地看向他,他说的进宫,难道是指……
芮午继续道:“哥不肯帮我,娘也不答应。莫大夫,你认识人能帮我吗?”
阉房不是随便收人的,非要有父母家人签下生死状,交了费用才会收人。芮云常不答应,芮午是没法子自作主张的。
莫晓极度震惊于衣食无忧的少年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真的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芮午点头:“和我哥一样啊!”
所以那天她试图劝阻时,芮云常才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要多管闲事?所以他会那样愤懑却无法言说?
独自吞下所有的苦楚,暗夜中踽踽独行走过那一路荆棘,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地后,却发现因为做的太成功,自己的弟弟竟也想要走一样的老路……
这是怎样的悲哀与酸楚?
她不是他,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无法真正地体会他的痛苦。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对芮午说什么才好,是该劝,但要怎么劝?难道别人没劝过他?
少年人看到的是表面的风光,是旁人的奉承与攀附,是部下的遵从与敬畏,是身为东厂提督所带来的权势与财富。
他看不到隐藏在奉承下的鄙夷,看不到隐藏在敬畏下的恐惧,看不到隐藏在攀附之下的利用。
最血淋淋,最难堪的,最隐秘的那部分,芮云常将其深埋在了心底。
如果能让芮午了解这些,也许他的想法会改变,但这恰恰是芮云常最不想让崇拜自己的弟弟看见的那部分。
而身为旁人的她,尤其是现在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揭破?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也做不到放着不管。中二期少年要是冲动起来,什么不过脑子的事都做得出……
那就让她来做一回恶人吧!
莫晓对芮午道:“你知不知道我曾受过重伤,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能慢慢下地?”
芮午摇头,好奇地看看她:“真的?你受了什么伤?”
莫晓用手在自己肚子上比了一比:“这里,被捅了一刀,刀口这么长。”
接着她把自己那几个月忍受的各种痛苦与不便详细告诉他。
芮午边听边露出同情之色。
莫晓最后道:“你若是想进宫,也得吃这样的苦头,至少在床上躺两个月,也得疼上两个月。你确定你熬得过去?”
芮午点点头:“我能啊……”
但莫晓知道,他根本不清楚这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她问:“想不想在不受伤的前提下,体验一下这样有多痛?”
芮午好奇地问:“怎么做?”
莫晓带他回汀兰院。
她那天用酒精灯煮辣椒溶液却差点弄成生化武器,之后便不敢再煮,只在容器上蒙一层薄薄的罗纱防尘,任其自然挥发,经过这些天,酒精所余无几,余下的便都是溶出的辣椒素。她做得不多,也就装了四五个小瓷瓶。
莫晓往瓷勺里倒出少许,指着勺子内鲜红色的液体:“这东西抹上会很疼,但是不会真的伤到你,所以不用害怕,也千万不要再去摸或是揉,只是忍着疼就好了。”
芮午紧张地看看她,显得犹豫起来。
莫晓故意激他:“连这点点疼都怕,还想去挨刀子吗?”
芮午不服气地瞪她一眼:“谁说我怕疼了?谁知道你这东西会不会有毒,会不会真的伤到人。”
莫晓伸手去蘸那微稠的红色液体,涂在自己手背上:“看,我也涂上了,你总能放心了吧?”
芮午这才点点头。
莫晓在他上唇、人中以及鼻孔里抹上少许辣椒溶液。
芮午疑惑道:“好像不怎么疼啊……”就是开始有点火辣辣的。
莫晓用酒精洗去手背上的辣椒溶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呵了一声:“你等一会儿再说这话。”
不到片刻,灼痛感便开始剧烈起来,芮午强忍着,又过了片刻,灼烧般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连双眼都辣得有点睁不开。
起初他还咬牙勉强忍着,然而疼痛却持续加强,忍不住抬手想去揉。
莫晓死死抓住他的手:“别摸也别揉,越揉越痛,只能忍着。”
不能动不能碰,口鼻间的疼痛却仍旧扩散到了整张脸上,像是有火在灼烧,疼得人想喊叫,想发狂,想用头撞墙!
他又坚持了片刻,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带着哭腔问:“能不能洗了……”
莫晓语调冰冷:“是男人就给我忍着!才这点时间就熬不住了,两个月要怎么熬?”
芮午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仍是忍不住呻.吟出声:“呜——疼……”
“连皮都没破呢,这能有多疼?能比割肉疼?”
“真疼得受不了了,你哭也行,就是别求饶!求饶也没用!”
“真进阉房了,签完生死状,谁管你疼不疼,后不后悔!就是死了都没人在乎,没人会把你当人看!要是乱动肯定把你捆起来,不到最后是不会放你出来的。”
芮午别说哭了,这时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拼命挣脱莫晓的手,抓起腰间的汗巾擦脸。
“哎!不能这么擦!”莫晓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把辣椒溶液涂了满脸。
“……”
芮午擦了脸,非但疼痛没有减轻,且连眼睛都疼了起来!他既是被辣椒刺激的,也是真的疼,又加上心里害怕,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大声哭喊起来:“不试了!我不试了!!快弄掉,快替我弄掉!”
莫晓抢下他手中的巾帕扔到一边,再看芮午要用手去揉眼睛,急忙抓住他的手:“别乱动!这不是靠擦就能擦掉的……”
芮午却试图挣脱,莫晓力气没他大,轻易被他挣脱,急忙再去拉他的手。
正这儿乱糟糟的时候,门外有人进来,莫晓抬头去看,入内的正是魏氏,后头跟着葛大媳妇。
魏氏一进门就瞧见芮午满脸红肿,涕泪横流,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不由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阿午,你怎么了?!”
芮午听见娘亲声音,哭得更委屈了,倒也没说莫晓的不是,只是不停喊疼。
莫晓对魏氏道:“伯母,你抓着他的手,不要让他去摸脸和眼睛,我会替他洗掉的。”
魏氏心中生疑,但不明情况,又担心芮午,也只有先按着莫晓说的去做。
莫晓让葛大媳妇取温羊乳与冰块来。回到屋内,她叫芮午闭紧眼睛,避开眼周位置,用酒精小心地替他洗脸。
但即使洗去了辣椒溶液,疼痛却没那么快消减,仍然持续不断,脸上像被火烧过一般,又像是要烂了一般。芮午不停用冷水扑脸,试图缓解这种痛苦。
魏氏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又是纳闷地问莫晓:“辰曦,他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脸怎么会突然肿起来?”
莫晓平静道:“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但记得提醒他不能揉脸或是抓,越揉越严重,用冰块给他敷脸,过会儿就能消肿止痛的。”
很快葛大媳妇把羊乳等东西取来了。
莫晓用温羊乳替芮午洗眼睛,接着用巾帕抱住冰,敷在脸上红肿灼痛之处。
葛大媳妇把魏氏拉到一旁,凑近耳边小声说了她所知的事情经过:“午哥儿原先在前头捏面人,奴远远瞧见莫公子和哥儿说话,带他进屋,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哥儿哭着叫疼,莫公子说……”
她偷瞄了眼屋那头给芮午敷脸的莫晓,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莫公子说‘给我忍着’还说‘你哭也行,就是别求饶!求饶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