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药】
先奏礼乐, 再念祷文,向天祈祝,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整个祭祀礼仪极其隆重与繁复,过程冗长。
从清晨开始,直到礼毕庆成,已是日上三竿了。饶是朱祈赞正当年富力强,仍是筋疲力尽,面露疲色。
回到斋宫后,先是更衣再用过些许点心,宣宁帝又在寝殿休息了半天,终于摆驾回宫。
芮云常骑马缓缓跟随于銮驾旁, 另一边恰好过来了锦衣卫指挥使丁昊穹。
丁昊穹无意看了眼芮云常的背影,心头突然滑过一丝异样。他原先是锦衣卫千户, 盛安福上位后被提拔上来, 以前也曾远远见过芮云常几回, 只有这次感觉格外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 他又说不好。
他特意放慢马速,盯着芮云常背影看了半天, 还是找不到那丝异样感从何而来。
一旁有个锦衣卫突然“咦?”了一声, 丁昊穹回头斥道:“你咦什么?”
发出“咦”声的正是那天画舫上与贺三公子一同落水的贫嘴锦衣卫。
他本来水性不错,却被惊慌失措的贺三死命抱住后没法上浮,在水下喝了不少水,幸好有多人帮忙打捞, 及时将两人救了上来。但因湖广水寒,两人都因此感风了。他算是体质较好,或说是人贱皮糙,在家休息了三日就好了,那位贺三公子还在家躺着发烧呢!
贫嘴锦衣卫朝芮云常看着,半天后才嗫喏道:“不知道。就是觉得哪儿见过。”
丁昊穹嘴角一抽,嘲讽地道:“他你都不认识么?”
“不不。”贫嘴锦衣卫解释道,“属下自然知道他。只不过以前看的都是正面、侧面……背面是头一回看,又总觉得不是头一回看,但其实真是头一回看……”
丁昊穹:“……”
为何手底下都是帮脑子不好使的东西。
但经贫嘴锦衣卫提醒,他倒是意识到之前的异样感从何而来了,贫嘴锦衣卫话虽然说得绕嘴又别扭,但他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以前肯定见过这背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
照理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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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回到宫城,太后与皇后相迎,发现宣宁帝面色不佳,太后担心道:“皇上,是否要召太医来看看……”
宣宁帝厌烦道:“不用了,朕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说话声音比平日轻了不少,显得中气不足。
曹皇后更添忧虑,与太后对视一眼,希望太后能再劝劝皇上。
谁知太后还没想出劝说之辞。往里走的宣宁帝却步履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晕倒!
曹皇后急忙上前相扶,但她一个弱质女子却哪里扶得住!眼看帝后就要一起摔倒,芮云常就在一旁,当即赶上去从另一边扶住宣宁帝。
太后低叱一旁内侍:“还不快去请彭院使来!”
“是!”那内侍慌忙领命往外跑。
然而彭院使正轮休在家,待他得到消息匆忙赶进宫里,早前赶来的两名太医已经替皇上诊完脉,正在商讨药方。
他一见其中一人,讶异不已,来者正是原先的太医院院使鲁正阳。
彭院使先向太后与皇后行礼,起身后立在一旁,不住偷瞄鲁正阳。心中暗自奇怪,鲁正阳已经退而致仕,按理赋闲后已与平民无异,怎能进宫来为皇上诊病呢?
药方拟完,鲁正阳与另一名太医过来向太后与皇后说明皇上的病情,随后便交由专人去煎药了。
彭院使心中嘀咕,但太后与皇后都没说什么,只是忧心皇上病情加重,更轮不到他对此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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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试出饮食并未被投毒,朱祐奕也开始放心在主院用饭。
晚间雪蔚院里,丫鬟们上菜摆桌的时候,陈嬛与他说起皇上辛劳过度病倒之事。
“听说皇上病情不见起色,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甚至把以前的院使都重新请了回去。如今太医院竟然有左右两名院使,说来也是史无前例的事啊!”
朱祐奕貌似有口无心地应着,不加任何评判,其实心中暗自琢磨,皇上早前不适,已经对膳食有所怀疑,照理更应严加防范才是。
突然从宫中传出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这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但自己深处是非中心,这个时候还是少说少做,明哲保身的为好。
做什么能比做个闲散王爷更逍遥自在的呢?
菜布好了,夫妇俩入席。
陈嬛坐下后道:“王爷近日身子好转,多亏了冲虚道长,妾身想这丹药既然治疗痹症有奇效,是否能进献皇上,或是引荐道长进宫……”
朱祐奕刚美滋滋地夹了筷子菜送入口中,顿时就觉得味同嚼蜡起来。
陈嬛继续道:“自从妾身祖父叔父……出事之后,皇上对王爷就一直抱有疑忌之心。可实在是冤枉!妾身出嫁后与娘家本就没多少来往,更不用说参与那些可怕之事……”
陈韬之罪牵涉叛逆,为避嫌这大半年里朱祐奕不得不谨言慎行,更是一步都不让陈嬛出门,秦王与王妃成了京城交际圈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没有访客,没有交际,陈嬛整日窝在王府里,日子过得憋屈之极!
她极想改变这种状况,口气热切地道:“若是这回献药,能改善皇上病情甚至治好皇上,便是大功一件,能就此扭转皇上对王爷的印象。”
但朱祐奕只是缓缓嚼着口中的菜肴,像是忘了咽下似的。
陈嬛热切地说了一阵,见他并无任何赞同表示,便失望地停下了。
朱祐奕放下筷子,抬眸看着她:“若是献上的丹药出了任何差错,本王就要被第一个怀疑了。”
陈嬛点点头道:“王爷说的是,是妾身考虑不周,怕是出了个笨主意……”
朱祐奕状似无意般问她:“你怎会想到献药给皇上的?”
陈嬛见他并不赞赏这主意,哪里还会争功,解释道:“今日冲玄道长遣了道童来……”
朱祐奕心中一动:“是那……呃,冲玄道长提出要本王引荐他入宫的?”
陈嬛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人之常情,冲玄虽然是修道人,也不见得完全没有世俗之心,功名利禄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若真是无欲无求,就在深山里修行,根本请也请不出来了。
朱祐奕却忽然改了口:“献药之事,本王再考虑考虑……”
陈嬛讶异:“王爷不是说怕出差错么?”
朱祐奕沉吟道:“若真是能改善皇上病情,自然是好事,小心谨慎些,也未尝不可一试……”
他叮嘱陈嬛:“此事利弊本王还要推敲推敲,你先别对任何人透露。”
陈嬛微笑着点头应道:“王爷放心。”
朱祐奕笑笑。经过方才那一番对话,他可一点也不敢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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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莫晓洗漱完回屋休息,才熄了灯,就听见窗棂外“笃笃”两声轻响。
这敲击方式与节奏太过熟悉,她都不用开窗确认,直接去开正门。
果然是芮云常过来了。
几天没见他了,她既意外又喜悦:“你不是说出宫不易么?怎么今晚过来了?”
芮云常先回身关上门,才道:“一会儿就要走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给她:“你能做得一模一样吗?”
莫晓点起灯,打开后就见里面包着两颗指头大小的红色丸药,正是冲玄之前献给秦王服用的丹药。
“能啊!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要做多少?”
“先做二十枚,若有需要再做。里面的药用这张方子上的。”
莫晓看了看药方,都是她药铺里现成有的药材,至于其他的用料需要第二天一早去买,她估算了一下大概时间后道:“最快也要四到五天才能做好。”
芮云常微皱一下眉头:“要这么久?”
莫晓解释道:“里面的药丸好做,麻烦的是外面这层红壳。”
她早前就分析过冲玄的这种丹药,内里是寻常的滋阴补气的药物,外面包裹的那层薄薄红色硬壳,则是用红花染色的江米面做成的。
首先要用江米面也就是磨细的糯米粉调和水,加入红花饼后将其浸为红色,滤去残渣,再经沉淀,倒去上层的水,取下层的红色粉浆。这做法和做胭脂差不多,只是没有加入香料,没有香味而已。
将这层粉浆压滤去多余水分,才能用来包裹药丸外部,为防干裂,还要调和蜂蜜与油脂,再要阴干才行。
所以她估计即使在天气晴好不下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也要三天以上才能做成。
莫晓这么一解释,芮云常便明白了,略作思忖后道:“现做当然慢。但冲玄那里肯定有半成品的干粉,若是直接给你,你要多久?”
莫晓道:“这样应该只要花一到两天阴干就行。”
“那好,明天把东西给你送来,后天晚上我来取药。”
莫晓将药丸与方子收好,一边小声问他:“你马上就要走么?”
芮云常从身后抱住她:“好几天没抱了,抱一会儿再走。”
她不由笑,转身面对他。
于是抱一会儿再走变成了亲一下再走,亲一下再走变成了再亲一会儿才走。
耳鬓厮磨,依依不舍,唇齿相依,像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芮云常忽然自言自语道:“不行,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莫晓噗嗤笑了出来,轻推他一下:“要走,走就是了,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他望着她笑,漆黑的眼瞳里映着烛火的光,灿亮如星。
莫晓仰头看着他:“阿晨,你在宫里小心些,不管做什么都以自身安全为重,别太冒险了。”
这段时日宣宁帝病情不见好转,莫晓多少猜得到是装的,又或是半真半假。那天皇帝在斋宫问她中毒后症状,应该并不仅仅是为了提防旁人下毒,也是为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虽然阿晨没有明说,她也能预感到将有大事要发生。他在皇帝身边,就等于是在这场政治风暴的中心,虽说他狡黠多智,但有很多时候身处宫廷朝堂是身不由己的,她真怕他出什么事。
芮云常看见她眼中的担忧与关切,便半开玩笑道:“我会的,还等着娶媳妇呢!”
莫晓替他整理帽子与衣领,一边儿道:“你记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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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芮云常后,莫晓先去药铺称量好所要用的药材,放回蒸馏工场。第二天一早开始,将其一一加工,最后配在一起,制成药丸。
莫晓正忙着,元嘉来了。
他还是王府里办差的那付打扮,一进来就笑嘻嘻地递上一只盒子:“莫大夫,这是你要的东西。”
莫晓接过盒子刚要打开,瞥见他眼神便停了下来:“不会我一打开就突然跳出个什么玩意儿吧?”
姜元嘉嘟起嘴:“莫大夫,你这可是小人之心了啊!督主吩咐下来的正事儿,咱家哪儿会做这种事?”
可不管他如何说,莫晓仍然坚持让他打开盒子,把这小鬼气得不行!
他忽然眼珠一转:“莫大夫,你敢不敢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