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芮云常察觉自己口气太重, 敛去方才的神情,把语气放缓和,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喝酒。”
回想起来,确实……从未见过他喝酒呢……
莫晓没再多劝,转身放好烧酒,让他在榻上躺下,在他身上盖块消毒过的手术巾。
接着她把将要用到的手术用具放在酒精中浸泡,再把里外两间屋子所有能移动的灯都移到卧榻边,摆好,把双手彻底洗净后再次浸泡消毒。
最后戴上她自制的口罩,在榻边坐下, 用镊子夹着针线开始缝合。
针尖入肉,他的全身有一瞬绷紧, 随即放松, 但手却攥住了榻沿。
能忍痛不代表不会疼痛。
莫晓不是头一次替人缝伤口, 却是头一次替完全不用麻醉的人缝伤口,知道自己每一针都会增加对方的疼痛, 这亦令她比平时紧张。
但她知道,只有尽快地完成缝合, 才能让他少受点痛楚, 因此她深吸口气,排除杂念,让自己专注于伤口。
她正专心缝着,听见他道:“你知是谁用滚水泼我么?”
莫晓心知他是用说话转移注意力, 便随口接道:“谁啊?”
他没有马上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憎恶地道:“生我的人。”
莫晓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亦停顿一下,然后她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魏氏,而是他父亲,早已过世的那个男人。而他甚至厌恶那人到了不愿喊其为父亲的程度。
“他为什么……”
“没有缘由,喝醉了不高兴而已。”
莫晓幽幽叹了口气。她曾以为自己没有父母双亲是种不幸,可若是那样的父亲,也许还是没有更好一些吧。
“他已经不在了。”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庆幸的口吻。
他没再说话,手攥紧榻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莫晓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缝合伤口上,因她全神贯注,很快缝合完毕。
上药,接着用叠起的消毒纱布按住伤口,绷带绕过他背后与左肩,将纱布固定住。
为了改变此时显得压抑的气氛,莫晓微笑着道:“我本来还替你们担着心,谁知你去辽东没什么事,回到京师来却受伤了。”
他亦笑了,笑容里透着疲惫。
莫晓开始清洗并消毒手术用具,等她把水盆端出去后回到里屋,发现他还是原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竟已经睡着了。
她拿起条被子替他盖上,他丝毫没动。
京师来去辽东,初一走的,初七就回来了……
这些天他定然没好好睡过,眼下都浮起了一层黑影。方才那场不用任何麻醉的手术,其实极耗精神与体力。一旦松懈下来,他便立即睡熟了。
莫晓歪着头看了会儿。
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防御都敛去后,便只余一个最真实的自我。
他放松睡着的样子显得清秀而无害,与醒着时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三十岁的人了,皮肤仍旧光滑,眼尾眉间看不出什么细纹。双眼皮合上之后,只余两道浅浅的弧线。他的睫毛不是特别浓密,但很长。鼻梁挺直,鼻翼很窄,嘴唇也薄,按着相学来说,这大概不属于有福之相。但管他呢,好看才是王道。
他的长相不同于姜元嘉那种第一眼就会夺人眼目的美艳,是另一种更耐看的隽秀。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在他下颌上轻轻戳了戳。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弯起唇角。机会难得,她实在是很想给他画个狸猫妆或是狐狸妆,嗯……烈焰红唇也不错,但是想想他醒来之后的后果,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还是放弃了这种作死的打算,脑补一下过过瘾就好。
她把灯全都吹熄,轻轻掩上门,找来葛大媳妇,让她替自己在西次间铺床。
-
“刺啦——”
布帛撕裂。
……
拉扯,挣扎,推搡……
身形高大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轰然倒下……
……
“阿晨,快逃,快逃!”
……
芮云常醒来时,一时有些许茫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摸了摸胸口的绷带,才想起莫晓替他缝合伤口的事,依稀还记得后来她在那儿整理用具的样子,没想到他就这么睡着了。
很久没做那个梦了,方才却又做了一回。
大约是因为和她说了那些过往,有所思才会有所梦吧。
那些伤痕……
他也不知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事,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也许是因为她与他相似的命运。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提及的,即使是与娘亲之间,他们也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了。母子两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默契,保守着一个秘密……
西次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莫晓的声音!
芮云常猛然跃下床,因牵扯伤口生出的疼痛而咬牙,动作却并未因此而有半分停顿或减慢,拉开门飞奔至西次间,推了一下门发现从里面闩着,便一脚踹开!
情急中这一脚用上了七八分力,门闩与门轴立时报废,门扇向后直飞出去。
莫晓再次惊恐地叫了一声!
屋里只有淡淡月光,芮云常跃入屋内,循声音方向看去,并未发现袭击者,却不敢掉以轻心,奔至她的床前,扯开床幔,见床上只有莫晓一人,便警觉地看向四周,仍是未发现任何异状。
莫晓从床上撑坐起来,缩在一角,惊吓地瞪着他,颤颤巍巍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芮云常:“……”
他恼怒地斥道:“没事你瞎叫什么?!”因羞恼而语气恶劣。
莫晓也恼了:“半夜你踹门闯进来,我连叫也不能叫一声么?!”
“……不是这次,你第一次为什么叫?”
“我就叫了这一次!!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才醒的!”
“不对,我听见了两次。”
“之前我有叫过?”莫晓迟疑地道,“大概……是我做噩梦的时候?”
芮云常挑眉:“做噩梦了?”
莫晓点点头:“我梦见傍晚那回事了,那个人拿刀朝我刺过来……”
他默然片刻:“那你继续睡吧。”
“等等。你……你真的是听见我叫了才冲进来的?”
芮云常本已往外走了,听见这句,突然又折了回来,神色不善地俯身凑近她。
莫晓不由朝后缩了缩。
“要不然呢?”
芮云常眯眼盯着她:“你以为我对你会有什么企图?”
莫晓摇头。
“我要真想对你做什么的话,用得着等到现在?!”
莫晓咽了口口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谢谢你。”她由衷道,方才虽是一场乌龙,但假若真的有人袭击,他是第一个赶到她身边保护她的人。他那一脚踹门是把她惊吓得够呛,可也说明他是真的关心她。
芮云常愣了愣,满腔怒气顿消,静默片刻后问道:“你不怪我?”
莫晓讶然:“踢门的事?”
“傍晚的事。”
“这怎么能怪你?”
“这些人……很可能与陈家有关。”
莫晓恍然:“你在辽东就知道了,所以才赶回来的吗?”难怪他像是知道会出事似的带着部下过来找他们。
她摇摇头,接着道:“这不能怪你,但我也真是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了……”
她虽见惯生老病死,但那是疾病,是自然规律,今日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几个时辰前,俞三还在与他们说笑,说他攒够了钱,今年能说个媳妇了……
她自己也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直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也因此才做了噩梦。
芮云常默然。
今日之事,她是最无辜的,万幸不是她受伤,若是……
“东家,出什么事了吗?”屋外传来葛大媳妇询问的声音。
芮云常在手术后便睡着,听见莫晓惊叫就冲过来了,此时上身还裸着,便随手拎起莫晓挂在床边的外袍穿在身上,走到门外。
他这一脚踹门动静颇大,不光葛大媳妇,院里其他的仆妇也惊醒了,纷纷赶过来查看究竟。
芮云常立在正门边,淡淡道:“没什么事,西次间那屋的门坏了,自己倒下来了。”
莫晓在里面听见了,不由暗暗嘀咕,这人还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你家的门才会半夜三更“突然坏掉”吧!还会“自己”倒下来!
葛大媳妇心里也犯嘀咕,但东家说没事就是没事了呗,她还能说啥?明天找人来修门就是了。
仆妇们都陆续散去,芮云常也转身往屋里走。
葛大媳妇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眼,东家这件袍子怎么那么像莫公子白天穿过的呢?仔细看确实是短了一截,衣袖也怪怪的,难不成还真是莫公子的……
芮云常回到西次间,对莫晓道:“我去东厂了。你回那头睡吧。”
莫晓十分惊讶:“这个时辰去东厂?”
他挑眉望着她,脸上带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神气:“你想我留下?”
莫晓脸一热,切了一声:“管我什么事……这是你自己家,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她瞥了眼被踢坏的房门,小声嘀咕道,“想踹门就踹门……”
芮云常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记住了,门是自己坏的。”
莫晓:“……”
他脱下外袍便准备往外走。莫晓瞧见他胸前纱布上渗出深色痕迹,急忙掀被跳下床:“你伤口又出血了!”
他低头看看,不在意道:“新伤口有点渗血罢了。”
“让我看看。”莫晓凑近,借着月光瞧了瞧,“出血有点多,重新换块纱布吧。”说着披上外袍往东次间走。
芮云常神情愉悦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