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谈】
莫晓来到书房外, 轻轻敲门:“云常。”
门内安静了片刻,房门打开,他立在门后。
望见她忧虑的目光,他便笑了笑,转身朝里走。
莫晓进屋关上门,回身就见他立在屋中央,静静望着她。
起初她是从邸报上看到他请辞东厂提督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关闭医馆,赶来之前又把那份邸报上的内容从头至尾都看了一遍。
邸报上都是邸吏们所收集抄录的,有关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内容,奏议则因为内容较多, 只是选抄部分,抄录在最后。
莫晓看完前些天的奏议之后才知, 所谓“请辞”的背后并不是“生病”那么简单的。
从好几天前开始便不断有官员上奏, 称近日大旱、以及灾祸不断, 异象频出,是“因有奸佞”。天下之所以不太平, 是有奸臣贼子、阉党宦官横行,倒行逆施, 贪腐成风, 上天示儆。只有除奸佞清君侧,才能安天下。
矛头直指芮云常。
直到三日前,更有京官十数名,联合各府各地官吏联名上书弹劾芮云常。这才有了之后的“告病请辞”。
邸报是傍晚前送来的, 等她细细看完已经日暮西山,此时正是由昏入夜之际。
轩窗外已是一片暗淡昏蒙,书房里更是昏暗。
她来之前他独自在书房里,也不点灯,是在想着什么?
芮云常走去书案边,点燃火折,把刻花琉璃七星烛灯上的烛芯一一点亮,火光中,他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莫晓走到他身前,借着烛火明灭的光仔细看他,病容自然是没有的,愁色也无半分。
但他本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
“为何不告诉我?”请辞已是两天前的事了,她却要从邸报上才能知道。
他嘴唇微动,最后只道:“告诉你又有何用?徒增烦忧。”
“除了报上说的这些,还有其他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不外如是。”
这些天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压力啊……
莫晓轻叹口气,拉他的手:“我也知道,关于你平日做的事,很多细节你不说是为了我好,我也从来不会多问。但关于你的事,这样重大的消息,我希望是由你告诉我,而不是通过邸报或是别人之口得知。”
她抬眸望着他:“我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你还当我是外人么?”
他眉梢微挑,嘴角勾起:“如今情形你还愿意嫁我么?”
莫晓凝目看他:“如今这种情形我若弃你而去,我成什么人了?”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烛火映在他幽黑的瞳仁里,不住跃动。
“所以你只是不能做个背信弃义的薄情之人,才继续跟我好么?”
莫晓微侧头,睨着他:“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他笑,反握住她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下。
“也不知道说点好听的……”
莫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事儿她心里还有气呢,这人还要她哄!
但说了这么几句,显然芮云常的神情变轻松许多。
他拉着她绕到桌后坐下。
一张太师椅要挤下两个人,他坐了正中,她只能侧坐在他腿上,后腰上顶着太师椅硬邦邦的檀木扶手。
他从背后抽出锦垫,放在她后腰与扶手之间让她靠着。
莫晓看着他的书案,香炉香盒、笔格笔屏、笔筒笔洗、水注镇纸,各式文房用具一应俱全,或古朴或精致,不管用料还是造型都十分讲究。
唯有一样格格不入。
莫晓忍不住轻笑,拿起那个丑拙无比的面人:“你还留着这个啊?”
面人脑袋圆乎乎的,穿着件肥大的袍子,身子也是婴孩般矮胖肥圆,双手笼在身前,弯着一对笑眯眯的眼睛,颊上两团不对称的婴儿红。
正月上元节时,她与芮午比赛捏面人,芮午非要和她比谁捏得更像云常,她无奈答应。这只面人就是她那时候捏的。
他那时候嫌面人太丑当场拿走了,她以为他已经把面人捏掉或是扔掉了呢。
面人外面涂了薄薄一层蜡质,并未干裂或是霉变,甚至颊上那两团红都鲜艳依旧。
“这么丑的面人你居然留到现在。”
“只是忘了扔而已。”
莫晓白他一眼:“那好,我替你扔了。”
芮云常笑着从她手里拿走面人,放回桌上:“我听阿午说,你搬去晓春堂前,他送了你一对面人啊。我怎么从来没在你那儿看到过?”
那对面人莫晓是收起来了,那会儿还是刚搬离芮府的时候,她看到后难免睹物思人,就收起来了。
之后他经常出入晓春堂,她不想被他看到取笑她,也就一直没有拿出来。
“那两个吹得干透后收起来了,不知有没有裂。”
芮云常道:“从这就能看出,我待你比你待我好多了。”
莫晓睨他:“只是个面人也能拿来说道我一番,看你对我也没多好。”
他低笑起来。
说了几句后她问他:“你既请辞,如今在东厂管事的人,他和你有无过节啊?”
井台打水,有人降就有人升,有人辞就有人补。邸报上写得清楚——“内官监掌印太监盛安福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即日起任。”
“我刚进宫的时候就是跟着他。后来拜他做义父……”
他说起过去的事,提及盛安福对他的提携。说到他是如何因为大病一场,没能去成内官监,而是去了尚驷监,遇见当时还是不受宠的四皇子的皇帝。
莫晓在感叹人与人之间因缘造化的同时,也舒了口气:“他是你义父就好。”
是曾照拂过他的人,两人间有这样一层渊源,盛安福总不会太为难他。
芮云常嘴角上弯的弧度里却带着明显的讽刺:“不过后来就疏远了,我升的比他还高时,他心里是不舒服的。总是能避开我就避开。”
“这也属人情常态。”莫晓蹙眉,“但是……若他不念旧情,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他笑容里的讽刺意味更浓:“哪里有过什么旧情……”
本来拜义父收义子就不是出于什么情义,互相利用罢了。或许也曾有过相携相扶的时候,但也都是出于互利而已。死过一回后他就明白了。那时候盛安福于他,是上船的跳板,他于盛安福,是可牺牲的马前卒。
莫晓听他这么说,不由再次担心起来:“这回的事情是不是他背后捣鬼?他会不会对你落井下石?你已经退下来了,他也得势了,就算不念旧情,总不至于再……”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正在那儿搜肠刮肚。芮云常莞尔自嘲:“痛打落水狗么?”
莫晓瞥他眼:“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芮云常捏捏她的下颌:“告诉你不是让你瞎操心的。不是你要我把实情告诉你么?真告诉你了,你又想东想西。”
莫晓不满地道:“那是自然的,要不是我担心你,谁稀罕为你想东想西啊?”
“这话我爱听。”芮云常笑,“多说几句来听听。”
莫晓没说话,侧头看他。对视片刻,他抬手勾住她后脑,把她的头拉下去。她顺势低头亲他,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扶着椅背。
这是个温情脉脉的吻,只是嘴唇的互相交叠,含着轻抿浅吮。
他含着她嘴唇说话:“还是这样好。”
莫晓把头抬起些许,盯着他:“别想再糊弄过去,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不走了!”
芮云常露出一个正合我意的笑容。
“……”莫晓推了他一把,“我说的是彻夜长谈!”
他笑意更深:“几夜都可以。”
莫晓:“……”
臭狐狸还能这样说笑,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她坐直身子,正色道:“说正经的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芮云常淡笑道:“静观其变。”
莫晓沉默了会儿后道:“谋划对策你肯定比我想得深,我也不给你瞎出主意,但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想帮你。”
他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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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话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莫晓虽然还想和他多谈谈,但魏氏留她在府中用饭,总不能让她多等。
两人出了书房,并肩往前头走。
饭菜已经准备好,魏氏添了两道莫晓爱吃的菜,还特意嘱咐厨娘加番椒做,一道红烧鱼,一道辣炒鸡丁。她见他们过来,便让人进去传话,喊芮午出来用饭。
晚饭时气氛不错,聊起近况,魏氏问莫晓最近医馆经营如何,香露是不是卖得不错。莫晓一一答来,又说了些趣闻轶事。逗得魏氏与芮午笑个不停。
饭后,魏氏让下人把桌子收拾干净,摆上茶水果盘。
芮云常轻咳一声。众人都朝他看过去。他把他已经不再提督东厂的事说了。
魏氏不由吃惊:“为什么啊?云常,你不是说你的病是假的吗?”
芮午也显得惊讶,更有些许失望。
芮云常没有多做解释,只道:“近日你们不要外出了。”
魏氏向来惯于听从他的安排,且她本就极少外出,闻言也就点点头。但芮午却显得闷闷不乐。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莫晓便提出告辞。
芮云常与她一起离开饭厅,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对她道:“你搬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