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芮云常转身背朝她:“你先把衣裳穿好。”
莫晓迅速瞥了眼屋子一角的邵望舒, 他被芮云常拖下床扔到一旁,居然直到现在都未醒,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她真担心他是被摔晕了,也不知是不是撞到了头。
但她此时却不能过去查看他有否受伤,哪怕是流露一丝关心之意,也会再次激怒芮云常。
她穿好衣袍,道了句:“我好了。”
芮云常推开门:“出去说。”
莫晓到了外间。竹苓与石斛等几个僮儿还在院里观望。她让他们退下,关上外间的门,回头,芮云常也关上了卧房的门,正盯着她。
他的眼神阴郁而沉凝, 彷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
低压的乌云之下,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压抑着恐怖而强大的力量。
莫晓忽然有一点后悔方才叫住他, 也许她该等他气消下去一些的时候再解释的。
但有些话不趁现在说, 也许就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直视他的双眼:“你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这就告诉你。”
“我在原先的世界里也是个女子,但我们那个时代与这里有所不同, 不管是工作就职还是婚姻生活, 女子都有更多的选择。女人有自己的姓名,而不是被冠以夫姓或是被称为某氏某氏。她们出门不用遮遮掩掩,也不用非要家人陪着才能外出。她们是独立的人,能够靠学来的一技之长, 靠自己的头脑养活自己,而不必依附于男人或是出卖自己。男人不能随意欺辱女人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男人不能将女人像个物品一样送来送去。”
“我过去的二十多年都是这样度过的,我想要的,无非如此。但在这儿,只有作为一个男人才能做到。”
她声音渐渐转轻:“不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这话说得有点绕,但他应该是能懂的。
芮云常沉默片刻,看了眼内室方向,声音暗哑沉郁:“他呢?”
“昨晚上他虽然与我同卧一榻,却什么也没做。他是真把我当朋友一样相处,至今还不知道我是女子。昨晚我不该让石斛他们拿烧酒出来的,他一定是醉得太厉害才走错屋子,跑我这儿来了。”
像方才那样的情景,任谁见了都要想歪,即使她这样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她确实想疏远他,可她绝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我……昨晚很难过,才会喝酒。却忘了这身子不是原先那个,酒量完全不同……”莫晓涩声说着,心中后悔莫及,她真不该喝酒,更不该因一时的脆弱而放任之后的事情发展!误人误己!
芮云常眯了眯眼:“你为何事难过?”
莫晓默默垂眸。
她视线下坠,看见他朝她走过来,她不由心跳加快。随着他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像是被绳圈套住垂死挣扎的兔子,像是旷野里脱缰的疯马。一头是感情,一头是理性。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才停住,凝眸看着她,又问一遍:“你是为何难过?”
别问,别说,再说这还有什么意义?
芮云常用两指捏着她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莫晓眉头微皱,把头别开,往后一仰,下巴从他的手指里滑脱出来。
芮云常眸色一沉,就要夹着她下颌把她的头扭回来。
莫晓却自己把头转回来了,对正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他离得那么近。
本来想好的理由被她抛诸脑后,她想让自己稳住,一开口嗓音还是抖的,都走音了:“因为……你。”
芮云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再问她,转身朝卧房走去。
莫晓还没从自己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里缓过劲儿来,见状心中一惊,望舒还在里面啊!
她急忙跟上,却又不敢跟得太紧。眼看芮云常推开门走进卧房,她亦跟着进去,就见他提起案头的水壶,一壶凉水就全往邵望舒头上直浇下去。
邵望舒身子震了一下,用手抱头躲避水柱,闭着眼大叫:“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大伙儿快逃啊!”
莫晓:“……”
芮云常揪住他衣领,从卧房直拖到外间的堂屋。
邵望舒这会儿是真醒了,但人整个儿是懵的,双手扒着芮云常的手,努力向后仰头,刚看清芮云常的脸,后屁股便撞上一道门槛,疼得他大叫一声,用手捂住屁股,一边揉一边叫:“放手,你放手啊,有话好好说!”
莫晓担心不已,却又不敢劝,只怕她越劝越坏事,只能紧紧跟在他俩后面。
邵望舒是脸朝后被倒拖的,一瞧见莫晓跟在后面,就像是见了救星般:“辰曦,辰曦 ,救命啊!出什么事了?这怎么回事啊?”
莫晓为难,出什么事了,这要她怎么说……
为了让他别那么愤怒,她一改往日疏离的敬称,有意唤了声:“云常!”
芮云常停下了,回头看她一眼,嘴角仍是沉的,眼神没方才那么吓人了。
她面带忧色朝他摇摇头。
芮云常放开邵望舒的衣领,拽着他的手臂拉他站起来,接着便将他扯进一间厢房。
邵望舒人一站稳,便试图挣脱芮云常的钳制,却哪里挣得过他,还是被硬拉进去。
“等着。”对莫晓说完这句,芮云常就把房门关上了。
莫晓又担心又疑惑,把耳朵凑到门上去听。
屋子里,邵望舒带着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发什么火呀?”
芮云常冷冷道:“你昨晚喝了多少?”
邵望舒皱眉,按着太阳穴边想边道:“我带了一坛桃花酿来,和辰曦一起喝的,这就半坛吧。后来他去歇着了,我又喝了一碗烧酒,这酒后劲儿太大了,头疼……”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晕了……”邵望舒想起方才看到莫晓,转头看了看周围,“这儿是晓春堂么,昨晚我好像歇这儿的呀,刚才我又是在哪儿?”
莫晓:“……”这货怎么能这么万事不上心……
芮云常眸光森冷地盯着他。
邵望舒也皱着眉头,盯住他直看:“你到底生什么气啊?”
一阵诡秘的沉默。
邵望舒:“哎?我头上怎么是湿的?”
莫晓:“……”到这会儿才发现么?
芮云常淡淡道:“发大水了。”
莫晓:“…………”
邵望舒:“你浇的?”
芮云常:“我看见酒鬼就讨厌。”
邵望舒:“……”
莫晓:“……”
谈话已经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但至少她不用再担心会闹出什么人命大事了……吧?
没多久,房门打开,芮云常与邵望舒一前一后出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一个是阴沉的,一个是……
“阿嚏!”邵望舒打了个大喷嚏,双手抱肩,“我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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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让僮儿去邵家传口信,石斛也拿来了衣袍让邵望舒穿上,并给他干布巾把头发擦干。不一会儿邵家雇的轿子来了。
莫晓送走邵望舒,不觉轻叹一声,一回头见芮云常倚在门边,正望着她,只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迟疑着是否要再解释一下,但她能对他说的话其实都说了,再解释也是重复那些话而已。
还有方才那段莫名其妙就无疾而终的对话——他问她为何难过,她说是因为他,他却对此毫无反应……
他到底信还是不信啊!?
她心里头正不上不下的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而且越走越近。
莫晓心跳又快了起来,这这这是晓春堂门口啊,他走那么近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胡来吧?但他真要做什么的话,谁能管得了他啊?
她正紧张得全身都绷起来的时候,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一句话没说。
他不信她说的话。
弦松了,莫晓只觉嗓子眼里堵得慌,眼眶发烫,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里面涌出来。她用指背关节刮了一下眼睛,把几许水汽抹去,深吸几口气,快步走进晓春堂里。
石斛一见她便跪了下去,满脸是做错事的愧疚之色:“先生,都是石斛的错。督公进来时石斛以为是邵公子,邵公子留在这儿过夜的事也是石斛说出来的。”
他要是知道督公与邵公子不对付,一听见邵公子留宿晓春堂就会那么生气的话,他是怎么都不会对督公说起这事的!
莫晓拉他起来,摸摸他的头,低声道:“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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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云常离了晓春堂,沿胡同慢慢走着,快到尽头时,可见胡同口立着一抹朱红身影,远远朝他行了一礼。
芮云常在他面前停步,眼神阴霾:“人带去了?”
姜元嘉点点头:“这会儿已经在外东厂了。”
芮云常回头看了眼,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车夫把马车赶过来,停在他身边。他与元嘉先后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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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东厂的密室,徒有四壁,空荡荡地连张椅子都没有。
室中央亭亭立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
突然被带来这里,她心中惊惶不安,但也存有一丝希望。
见到芮云常入内,她急忙福身行礼,问道:“督公找妾身来是……”
芮云常冷冷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有个亲弟弟吧?”
施茵茵闻言一惊:“什么?”
“你原来不姓施,姓奚名彤,你父亲是原吏部郎中奚建柏,后获罪被诛,你弟弟奚青书发配云川,更名为奚青。我可有说错?”
施茵茵不敢承认却也无法否认,低头默默不语。
“为了救一个薄情无义之人,你连自己亲弟弟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施茵茵浑身一震,不禁扑通跪倒,扑簌簌流下泪来:“此事与青书无关,都是妾身妄为!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发誓绝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亦清和……其他人之事。督公有任何怪罪,就都怪在妾身头上吧,妾身死不足惜,只求督公放过青书!”
芮云常将一沓折子扔在她面前:“还有谁知道莫亦清有个妹妹的?全指出来。”
施茵茵颤着手拿起折子,细看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与她有关或是这几个月里见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