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
“你想做哪里人?”
莫晓等着他说“但是”, 完全没想到芮云常会突然问她这个,不由呆了一呆才道:“杭州府。”
钱塘自古繁华,三吴都会,又是江南烟柳画桥的好地方。结庐在湖,悬壶济世,结识三两知交,闲淡度日,是她理想中的人生。
芮云常笑了:“杭州府?你听得懂吴语吗?”
莫晓亦笑了,开口道:“噯话晓得讲勿晓得听?奈来嗨讲笑话了。”
她在苏州一家孤儿院长大,在杭州读的医大,即使古今的吴语或有细处不同, 但对一个北方人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一口吴侬软语, 配上她略显沙哑的嗓音, 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芮云常其实并未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 朝中虽有不少吴地来的大臣,一开口说的却都是官话。
不懂语义, 反而更容易让人注意集中在声调音韵上。
他从不曾听过这样柔软沙糯的语音,入耳就如片羽轻抚, 不觉心头怦然微动, 竟愣怔了数息。
再想起她骨子里其实不是莫守荫之女,而是另外一个人,也就释然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她曾经是的那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想知道他或她是个怎样的人,想了解得更多。
但此时此刻他要考虑得事比这紧要得多,这转瞬间的念头便被他划到暂时无需处置的那一块去了。
芮云常端起茶碗送客:“明日寅时就要准备出发,莫大夫早些歇息吧。”
莫晓有些意外他竟然没有开条件,但回头一想,其实他已经给出了条件——若是不与他一同回京,方才谈论的那一切,就都只是画饼罢了。
她确实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身份。
她早就不是莫亦清了,但若是少了他的帮助,她也做不了莫晓。
他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地说什么但是如果之类的话,他只是让她知道,他有一样她最为需要的东西就够了。因为她必须配合他,才能最终获得她想要的。
这让她生出一种被他所控制的不适感。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他在长城边说的那句话,无人能真正做自己。
或多或少的,我们都会向某些人或事妥协。坚持本真,或许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她回到房间,屋里静悄悄的,王允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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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寅时,小凳子敲门,唤莫晓准备出发。
莫晓起床后发现,原先一直与她同住的王允仍旧不在房里。
洗漱并用过早点后,她带着行李下楼,在车队外瞧见了王允,笑着与他打招呼,顺口问道:“王管事昨晚没歇息?”
王允摸摸鼻子,笑道:“在下怕打搅了莫大夫休息……今后几日在下就住莫大夫隔壁房,有什么事莫大夫叫一声便是。”
同屋住了十几天了,突然说怕打搅她休息住到隔壁去?一开始让王允与她同住监视兼保护,就是芮云常的意思,如今突然让她单住一间房了,也不可能是王允自说自话的决定。
他的意思是她已经不需要监视了?因为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吃准拿捏住了她,她不可能会自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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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栈出发时,天色仍是漆黑的。在城东的都司卫所署衙外停了下来,芮云常下了车。
莫晓掀帘向外看去,卫所侧边的小门打开,芮云常与马冲进去,不多会儿他们就出来了,身后多了两名东厂干事,并押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衫,个子不高,削瘦文弱,双手带着木枷,头被黑布蒙着,脚步踉跄虚浮,几乎是被两名干事架着走的。
她心知那就是莫亦清,一直死死盯着他,直到他被押上前面的某辆车,消失在车厢内。
芮云常上车,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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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莫晓默默无言,只是低头看书。芮云常更是话也没有,车内气氛比以往都要沉闷些。小凳子费尽心机地说笑话逗乐,莫晓却没什么心思,笑过后又沉默看书。
中午停车歇马,用饭休整。
莫晓下车朝前车走去。还没等她走近,一名干事拦在她身前:“莫大夫,抱歉,任何人都不能与钦犯说话。”
莫晓凝眉:“我不说话,只是看他一眼。”
那干事语气很恭敬,但态度很坚决:“抱歉,督主有命,见面也不行。”
莫晓知道他也是只是遵命行事而已,与他多说无用,回到自己马车上,朝芮云常道:“督公,可否让在下见一见莫亦清?”
芮云常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见了他又如何?”
“在下只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身为大夫本该救死扶伤的,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如此丧尽天良!”
全拜这位莫太医与其妻子所赐,她九死一生,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为怕柳蓉娘与两个丫鬟看出破绽,即使伤势最重时,解手更衣她都不敢假旁人之手!
伤口几次迸裂渗血,严重时不得不重新缝合,古代的麻药多有毒性,她又不敢多服,每次都是偷偷减去大半剂量,在那种情况下缝合伤口有多痛,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而伤势开始好转时,她为了尽快恢复关节与肌肉的功能,要丫鬟帮她弯曲活动四肢关节时,那种酸痛更为难熬,每回都能让她活活摒出一身冷汗来!
更不用提七八月的天,整整一个多月不能洗澡,只能用温水稍加擦洗的那份难受劲了!后背痒起来又挠不到的那份苦,简直比疼痛更难忍受!
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个始作俑者!
芮云常看着她,忽而轻笑道:“还没见着人就如此咬牙切齿了,我只怕莫大夫见了他,会控制不住脾气活剥了他的皮!而我呢,非得在十天之内把他完完整整地带回京师去。为了头上的这顶乌纱着想,我是不敢让莫大夫与他见面的。”
莫晓难得听他这般戏谑地说话,最后一句甚至还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她本是满腔怨怒,也不禁笑了出来:“督公放心,在下即使再恨他,也不至于剥他的皮,不过还真是有狠狠踹他几脚的想法。”
芮云常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莫晓疑惑地盯着他:“督公到底为何不愿我见他?”
车夫套上马,马车驶动起来。
芮云常沉默了片刻:“我不是不愿你见他,是不想他见你。”
啊?
“你们两个颇为相像,你甚至作为莫亦清在宫中当过一段时日太医。他若是临时翻供,说当时收受贿赂并谋害惠妃与龙嗣的,其实是你,而他反而是无辜的,你要怎么反驳?”
莫晓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可被刺伤的是我啊?”刀疤还在她肚子上呢!
“他可以说自己被你拘禁,寻机逃离时为自保而伤你。”
“柳蓉娘呢?她可以作证啊!还有两个姨娘……”
“他的妻妾为何要替你作证,陷自己相公于不义?”
“这……事情过程督公都是一清二楚的啊!怎能容他颠倒黑白?”
“本督又没亲眼看见,无法作证。”
“……”
伪造供书,设计诱供,刑讯逼供,欺君瞒上……这些事全都做得,轮到督公您老人家自己要作证了,就推得一干二净么?
莫晓不打算跟着他的思路走,不以为然道:“莫亦清早就见过在下,知道在下与他有多相像,要能想到这种翻供之词,也早就想到了,不差现在见这一面吧?”
芮云常摇头:“他第一次见你,离现在已经有数月之久,且当时你还是乞丐,骨瘦伶仃,他只需一具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的死尸,再有柳蓉娘配合,就能轻易将此事掩盖过去。仅凭当时记忆,他是决然想不到这样翻供的。但如今情况不同,他身陷绝境,什么都能当成救命稻草,若是见了你如今样貌,难保不会反咬一口!为稳妥起见,还是不要让他见到你。”
他语气放缓:“本督答应你,等此案审完结案之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你与他见一面的。”
莫晓心中满是疑虑,他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她总觉得他有更深层的原因不想让她见到莫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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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驿道上疾驰,即使天黑了入夜了,都不曾停歇。
十天内,要从灵州赶到京城,至少要日行三四百里打底,也只有日夜兼程才做得到,他们需在驿站不停换马,马必须休息,但人却不得休息。
连续两天,赶了来时三天半才能走完的路程。
莫晓本就是上了车就容易犯困的体质,若是夜间能好好休息,白日她还能保持清醒。但连夜赶路,这两日间停在驿站吃饭加休息的时间,统共不超过四个时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真的支持不住。
不管什么时辰,到了驿站她随便吃几口后倒头就睡。至于上了车,不超过一刻钟,她又能睡着。
就连芮云常也时时斜靠在车内闭眼小寐,不像以往那样精力旺盛了。
车轮碾过石块,猛然颠了一下。
莫晓从瞌睡中醒了过来,满眼惺忪地望了望车外,漆黑的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悬:“还没到休息的地方吗?”
小凳子也醒了,含糊应道:“没到呢。”
莫晓眼一闭,又躺回去了。
车队疾驰,只有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忽然在这听惯了的声音中混进了不一样的马蹄声。
芮云常从假寐中清醒过来,一睁眼,眸光冷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