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鱼】
夜色沉静, 京师靖安公府的内书房,烛火曳曳。
陈韬看着手中密信,眉宇间阴云密布。
陈阳明立在下首,也是一脸阴郁,等了半天不见陈韬说话,忍不住道:“父亲,二弟那里是否要暂缓行事?”
“年关将至,这是最好的时机,错过此次……”陈韬摇头,“何况此事并非只有我陈氏一方与事,若是此时叫停, 那些蛮子可没那么简单打发掉。”
他沉吟道:“至少这么阻一阻,芮云常肯定是赶不及皇上给他的一月之限了。不如让公明早些行事, 以免夜长梦多。”
“儿子知道了。”陈阳明应道。顿了顿还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良远和阿婥也真是沉不住气, 太子未必是立长不立幼,圣上便是先例, 又何必着急做这些小伎俩?国公府的地位稳固了,还怕将来没机会么?二弟应该也是知道他们这次谋划的……”
“事已至此, 还说这些又有何用?”陈韬低叱道。
陈阳明便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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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元嘉离去不久, 房门再次被敲响。
莫晓不由诧异,今晚还真是多事,又有谁找她?
毕竟才遭贼人绑架,莫晓心中警惕, 待听清来人是小凳子才放心开门。
小凳子样子有些鬼祟地闪进门,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低声问道:“姜公公方才来过啊?”
莫晓奇怪地看着他:“是啊,来过。”
小凳子陪着笑道:“姜公公若是说了什么,莫大夫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莫晓便明白了,姜元嘉右手不便,这两日小凳子都与他同屋而住,方便照料他。大概是看见姜元嘉从她屋里出来,出于担心才来询问,却怕被姜元嘉看见他进自己这屋,回头拿他撒气,这才显得有点偷偷摸摸,但他过来的心意是好的。
她微笑着摇头:“我能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啊!”说到孩子,其实小凳子和姜元嘉差不多是同龄人啊!
哎,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一个姜元嘉骄纵任性,一个小凳子谦卑贴心,都是芮狐狸身边的人,怎么就能差这么多呢?
小凳子见她笑了,舒了口气道:“大人有大量,莫大夫不往心里去就好。”
莫晓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似的问他:“前夜突袭我们的那队马贼,是不是全都被杀了?”
小凳子摇头:“没啊,听说还留了几个活口。”
莫晓心一沉:“那些被杀的……就这么埋了?”
小凳子不以为意道:“哪儿有那闲工夫啊,大冬天的,地上的土冻得比石头都硬,要挖开,再埋起来……又不是埋几只猫狗,那得花多少时候啊?”
“那就直接扔那儿了?”
“哪儿能啊!让过路的瞧见了,岂不是要把人吓死?还容易多生出事来……总是扔去远些的地方,让人瞧不见就行了吧……”
莫晓见他一脸淡然地谈论杀人抛尸,想来跟在芮云常身边看多了这些事吧!
说来这些人夜袭车队,是敌非友,甚至她都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对这些伪装的马贼她并没有太多的同情之心或是怜悯之意。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人命呵……
她越加清楚地意识到,芮云常也好姜元嘉也好,甚至小凳子也是一样。她与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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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黄河之后,便进入了山西境内。车队日行一百多里,平稳适意。
姜元嘉在路上买了两条金鱼,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只是两尾高头,因额头隆起而得名,但颜色却是漂亮得紧,额头高凸犹如鹅首,鲜红欲滴,鱼鳞金红闪亮,鱼尾飘逸如裙。
连续几日间,马车上都是安静得很。莫晓只管自己看书。姜元嘉只管玩鱼。小凳子则只巴望这样太平的日子能一直延续到他们回到京师为止。
姜元嘉伤后第五天,莫晓替他拆下夹板与绷带,检查关节恢复情况,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底子又好,愈后情况不错,便不用再固定,只是叮嘱他仍不可太过用力,暂时也不可用这只手提拿重物。
右手能用了,姜元嘉心情很是不错,重新有说有笑起来,对莫晓的态度也是大为改善。
莫晓本不是小心眼的人,虽然对这小鬼仍有一定的防备,但一路同行,没必要弄得气氛太过紧张,他不来招惹她,她也不会冷面对他,至少表面上大家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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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满园银雪。百花俱都凋零,唯腊梅怒绽枝头,暗香袭人。
后花园小径上匆匆而行的陈阳明却无心赏花,走近亭中陈韬身边,附耳低语:“父亲,芮云常回到东厂了!”
“什么!”陈韬手一晃,笔下那朵墨梅便画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
“昨日他的车队不是还在山西境内么?!”陈韬刚说完便想明白了,“暗度陈仓!”
他扔了笔,恨恨道:“好个芮云常!”今日正是腊月十四,皇上定下的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居然被他赶回来了!
陈韬看向陈阳明:“宫里那头如何了?”
陈阳明刚要答,便有宫人来到国公府,传召国公与世子进宫面圣。
陈韬扬了扬眉,也不用再问了。他看了眼陈阳明:“去换身旧衣裳。”
陈阳明讶然:“换旧衣裳做什么”
“做什么?”陈韬冷冷道,“跪着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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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只穿最朴素的旧衣进宫。
在乾清宫外等了片刻,听内侍传召,陈韬父子俩便低着头塌着肩入殿。
芮云常立在龙座右侧下首,长眸半垂,神情漠然,即使听见这父子入内,依旧无动于衷,就像是这整件事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陈阳明在内心狠狠啐了一口,跟着陈韬一起下跪,朝龙座上的宣宁帝行礼。
陈韬行完礼并不起身,将近古稀之人,跪地直接开哭,自斥管教无方,竟不知孙女如此胆大妄为,倚仗皇上宠爱,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陈阳明也跟着自斥其过,一番说辞几乎与陈韬一模一样。
宣宁帝脸色铁青,看着陈韬父子俩痛哭流涕,滔滔不绝地自责,实际却将自己从此次事件中摘了个干干净净,本来准备好的训斥之辞无从说起,积蓄起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由怒喝一声:“住口!”
陈韬一惊,终于住嘴。
宣宁帝愤然问道:“国公既然自承管教无方,那又准备如何承担起这罪责呢?!”
陈韬只哀切道:“恳请皇上严惩陈婥,不要顾惜老臣的心情。”
陈阳明跟着道:“恳请皇上严惩陈婥。”
宣宁帝怒道:“陈婥酷妒,竟买通太医、稳婆,谋害惠妃!谋害朕的子嗣!其罪当诛!”
陈韬与陈阳明都沉默不语,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陈婥是肯定保不住的了,也只有牺牲她了,一个陈婥换国公府上下安稳不动,也是值得!
芮云常此时忽然站前一步,转过身朝座上拜下:“陛下息怒,陈娘娘虽有罪,毕竟是二皇子生母,若是诛之,难免在陛下与二皇子间埋下不睦隐患。法理不过人情,微臣在此为陈娘娘求个情,但请陛下宽仁。”
宣宁帝冷声道:“你为陈婥求情?”
芮云常言辞恳切,语气诚挚丝毫不输陈韬父子:“臣实是在为陛下为二皇子而求情啊,请陛下三思!”
宣宁帝沉吟许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陈婥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而出。”
陈韬与陈阳明都大声谢恩:“陛下宽仁,臣等感激不尽,必将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父子俩谢恩同时都带着疑虑,芮云常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千里迢迢甘冒危险,亲自去抓回莫亦清,自然不会只是为了把一个陈婥打入冷宫,这会儿出头求情更不会是出于什么善意……
父子俩退出殿外,直到出了宫,上了自家马车,才低声讨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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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中书侍郎刘若愚上奏弹劾陈氏一门骄纵自大,上行下效,才会导致陈婥如此胆大妄为,光一个陈婥打入冷宫不足以惩戒。陈公明教女无方,其德其能不足以担任左军都督府辽东都司统帅,应立即削去其职。
此议一出,有多名大臣附议。自然也有多名大臣表示反对。双方在殿上争执不休,难以定论。
第三日,众臣又为此事争执起来,若非有御史在旁盯着维持秩序礼仪,双方简直能打起来!
宣宁帝等双方吵得差不多了,才拍板决定,陈公明左军都督之职暂时保留,但急召其回京,辽东军事,由监军暂代其职。
此决议一出,举朝哗然,皇上虽说保留其职,但一旦回了京师,手中无兵无将的左军都督还抵什么用?不就是架空了吗!由监军暂代其职?监军就是个太监啊……
陈公明在先帝时候就是辽东边将,自从四皇子登基为帝,陈婥入宫,不久封为贵妃,陈公明亦升为整个辽东地区的第一把手,陈氏一门更是荣宠无比。可盛极必衰,皇上这是看靖安公府太过张扬,要打压陈氏了么?
风向要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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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莫晓用过饭后回到房里,靠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便准备歇下,忽然房门被“砰砰嗙嗙”敲得山响。
这种敲法,不是有极为着急的事,便是极为鲁莽无礼之人才能这样敲门。
莫晓跳下床,走到门后问道:“是哪位啊?”
“是咱家!快点开门啊!”
莫晓呵了一声,两者全中。
她开了门,姜元嘉急急忙忙进屋,手里捧着一只粉青瓷缸:“莫大夫你快点看看,这是怎么了?”
莫晓认出这只瓷缸是他用来养鱼的,朝粉青瓷缸里看了眼,两尾大腹便便的橙红金鱼正悠游其中,她莫名其妙地问道:“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咱家喂的食,只有一条吃了,另一条碰也没碰。”
“……”
莫晓:“也许它只是不想吃呢?”
姜元嘉摇头:“不会,它定然是病了。”
莫晓:“所以你来找我给它看病?”
姜元嘉瞪着她:“你不是大夫么?”
“我不是兽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