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司机是个新手,开不稳,连秦殊一个平素不晕车的人都觉得有些气闷,更不要说身边喝醉了酒的少年——林芜看起来没醒,只是皱着眉哼哼,抓着他衣服的手越来越紧,似乎难受得厉害。
喝醉是假的,为做戏喝下的那些酒却不假,被这么颠簸摇晃了一路,不晕也晕了。
“师傅,抱歉,麻烦开慢些,”秦殊用温凉的手背碰碰他额头,见那眉头微舒,才转向前座轻声道,“我弟弟喝醉了。”
那司机也不好意思,降下半扇窗,一拐弯的时间道了几声歉——也不耽误他的车左右一晃,比开直道更折磨人。
林芜原本靠在他肩上,被这么一晃失去平衡,又软软地倒进他怀里,抓着衣服的手顺势滑下,落在了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青年低头扫了一眼,平静地捉起那只手,挪到了一旁。
窗外路灯光程程而过,自明到暗又到明,车开上高架桥,终于行驶得平稳些,怀里的人也逐渐安静下来,枕在他膝间,似乎已经睡熟了。
秦殊望着他安然垂展的眼睫,想起小时候他们还住在一起,林芜似乎也常这么在他身边安睡。
和他家不同,林芜的父母工作性质特殊,父亲是设计师,又不是本国人,常年在海外各地到处飞,母亲研究艺术史,在学校的时间也远比在家多。这个邻家弟弟的出生并非什么爱情结晶,而更像是为继承父母双方优秀基因而诞下的试验品——试验并不失败,他确实天赋异禀,也聪明,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便已经能流利切换两国语言,只要兴趣所至,从来没有学不会的。
只是优越的成绩并不能换来寻常亲情,小孩子最需要陪伴的那几年里,他父母回家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更遑论喂饭哄睡之类温情的陪伴。那时小小的林芜常被送到秦殊家,由秦父秦母照料,过了几年秦父工作调动,与林芜母亲师出同门的秦母也被学校聘请,加入了一个当时颇受重视的学术项目。
于是这个小他两岁的邻家弟弟彻底成了他的“掌上明珠”,早上一同起床,由司机分别送到相邻的幼儿园和小学,放学后再一起被接回家,之后的傍晚到天明便只剩两个孩子相伴独处。
他给林芜讲过数不清的睡前故事,也不知多少次看着对方偎在他身旁入眠,偌大的家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入了夜安静得阴森,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林芜总会睡得很沉。
后来长大了些,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林芜睡在他隔壁房间,也依旧三天两头来敲他的门,怀里抱着个蓬松的枕头,说要和他一起睡,他耐不住对方央求,象征性地推辞两句,最终还是会把人放进门,矮他一头的小少年就扑进他床里,被子一卷,露出两截细而白净的小腿,在冷气里扑腾地晃。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就会看见林芜凑在他枕头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见他醒了便递上一个笑,小声说哥你真好看,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总会有些生理上的变化,于是某个清晨他如常醒来,却发现林芜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听见动静才转过身来,然后伏到他身上,一脸歉疚地坦白:“小苏哥哥,我好像把你的床单弄脏了。”
后来的发展不言自明,他年长两岁,自然已经学过什么是“梦遗”,觉得很正常,还反过来安慰心虚的弟弟,告诉他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脏的床单换掉便是。
至于梦见了什么,他没有深究。
他一直以为林芜只是喜欢黏着他,像刚睁眼的幼禽,认定了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母亲,本该被父母陪伴的年纪身边只有他,便也自然而然地赖上了他,始终没能读懂小孩眼里别样的感情,也就没能发现那份依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意思,开始向着更为沉重旖旎的方向转变。
车驶下高架,再次不稳起来,怀里的人被晃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叫了一声“哥”。
“嗯,”青年从漫长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以手作梳,整理他蒙了一层暖光的金发,轻声道,“很快就到了,还难受么?”
林芜一怔,才想起自己喝那几杯酒的初衷,只是被晃晕的头脑不甚清醒,一时间竟忘了原本的计划——他本来打算在车上拖磨些时间,让他们赶不上门禁,或是干脆想个办法骗人夜不归宿,反正附近认识的朋友不少,想借住一晚也不会太难。
没想到不小心睡了一路,醒来已经错过了套路人的时机,以他哥的性格,车都已经开到这里,大概是任他怎么说都不会再上钩了。
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少年垂下视线,觉得膝枕一路也并不算亏:“头疼……”
微凉的指尖便穿过头发,落在他太阳穴附近,轻柔地打圈揉按,手的主人不问他酒醒没有,只叮嘱他回了寝室早点睡觉,别错过明天的早课。
林芜拖着声音“嗯”了一声,像还沉在酒意里,鬼使神差地想,身边的朋友都说他会照顾人,可他也不过是模仿,学一个他自幼仰望的人——学会了对方的周全体贴,却没能学会那副铁石心肠。
车又开了七八分钟,在校门口停下来,比想象中快些,距离门禁还有一段时间。
秦殊本想像上车前那样抱他回去,看到校门口来往的同学,又觉得该顾及小孩的自尊心,便换成了背他。
倒是佯装喝醉的人百般不情愿,拧了两下才被对方以“等你明天酒醒就后悔了”为由说服——他清醒得很,只是担心再坚持下去,秦殊就要发现他不仅能自己站稳,还有力气反驳了。
反正趴在人背上也不妨碍他表演。
“哥……”
“嗯?”
“我难受……”
秦殊背着他腾不出手,只能口头安慰:“马上就到寝室楼了,忍一忍。”
林芜没说话,喉咙里蹭出猫似的呼噜声,听起来很不情愿,过了几秒又来招惹他,环在他身前的手顺着衣领探进去,覆在他颈侧。
“哥,你的心跳一点都不快。”背上的小孩含混道。
“平时健身,”秦殊没听懂他的暗示,平静地解释,“你也不重。”
下一秒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他耳朵,既湿又热,带着浅淡的酒精味道——他愣了一秒,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有些无奈:“别闹了。”
林芜自然不会听话,得寸进尺地亲上来,在他耳边颈侧留了一串湿漉漉的吻。
夜色深沉,身边人来人往,都是从图书馆回寝室的学生,或许有人注意他们过分交缠的影子,却不会有谁发现这亲昵的小动作,只有天边明月高悬,无声窥视着这场闹剧——予取予求,心怀鬼胎。
这不是林芜第一次这么干,在两人第一次“协议交往”的时候,一个月里,他不知这样耍赖过多少次,像什么圈占领地的小动物。
秦殊不会拒绝,只是偶尔警告他别留下吻痕,语气罕见地严肃,会把小孩吓得一愣,乖乖退开。
后来于心不忍,也放任过一次,脖子上几处明显的血印,被调侃了整整一周。
他其实不介意林芜亲他,内心无波无澜,甚至觉得可爱,像什么小动物亲昵的撒娇,只是不喜欢吮咬之类进犯意味鲜明的行为,怕心底某些见不得人的欲望受到挑衅,一发不可收拾,再反过来伤害对方。
林芜缠着他闹了一路,直到走进生活区,四周灯火明亮,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小声嘀咕自己难受得厉害,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会托你室友照顾你……”
“他们不回来,”林芜吸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些,以免说出的话太条理清晰,被人觉出端倪,“通宵……只有我。”
“哥,寝室没人,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秦殊在寝室楼门口放下他,低头对上那撒娇似的眼神,无奈道:“不能太久。”
下一秒恃醉耍赖的人扑了他满怀,体温比平时略高,在夏热未散的九月显得有些烫。
秦殊摸了摸他的头发,发现其中一侧的发辫不知何时散开了,另一侧的却还松松系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便顺手解下了那团将掉未掉的发绳,余光瞥见身旁有人路过,似乎在打量他们,便扶着林芜的肩膀让他站直,平静地想,从明天开始,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会短暂地从“前男友”变成“现男友”,像他们协定好的那样,以情侣的身份交往三个月。
他不会动心,所以三个月后,对方的身份又会变回“前男友”,或是他更习惯的“一手带大的邻居家弟弟”。
等到那个时候,南方也该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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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果然空着,新生到校第二天,整个房间看起来还不甚热闹,也没有多少生活的痕迹。秦殊花了几秒分辨哪个位置属于林芜,然后把他掺到桌前坐下,皱了皱眉:“怎么选了正对空调的位置,你体寒,不该吹风。”
“喝醉”的人选择性无视他的话,盯着他略微皱起的眉头,轻声道:“哥,你这样真好看……”
见怪不怪了。
秦殊看着他小孩子似的踢掉鞋,抱着膝盖蜷进吊椅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对牛弹琴:“原来的椅子呢?这种吊椅对腰椎不好,你的专业本来就需要久坐——”
林芜没给他说完的机会,耍赖似的往边上一歪,像是平衡不稳,要从吊椅上摔下来。
下一秒果然被稳稳扶住,秦殊一手扶着吊绳,一手抓住他的肩膀,眼底的不悦更深几分,话音却如常平静,让他别闹了,快去洗漱,尽早上床睡觉。
小麻烦眼神迷离,咧出个沾了几分傻气的笑,又朝他伸出手,含含糊糊地说:“哥,我起不来……”
秦殊弯腰去掺他,却被人趁机牢牢环住了脖颈——林芜借着力气直起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凑近他,亲了上来。
眼底清明的笑意一晃,哪里有醉意。
这个吻细致而漫长,少年磨蹭着他的嘴唇,留下浅淡的酒气,有些甜——他依稀记得,这是苹果酒的味道。
秦殊微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怕他平衡不稳,伸手虚虚环住了他的后背。
他对林芜向来好脾气,即使被骗得团团转、平白折腾了一个晚上,看起来也毫无恼意,任由小麻烦缠着他亲,还有余裕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这就是“解禁”后的手段,那似乎和从前晚安吻似的小打小闹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四下安静,灯只开了进门的一盏,床下桌狭小的空间被笼在阴影里,多了几分隐秘狎昵的味道。
然而下一秒,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一片湿热的软肉抵上他唇缝,缓缓探了进来。
——还是有些区别。
青年平静的眼神终于略有波动,同情色或欲望都无关,只是不悦,像被猎物反客为主的捕猎者,因领地受到侵占而不满。
他垂下眼睫,猝然衔住探进他嘴里的那片舌头,制止对方毫无章法的试探,然后不甚温柔地一吮。
环着他肩颈的手就陡然收紧,被惩罚的人仓皇退开,鼻腔间溢出低而短促的气声,像什么无措的小动物。
“哥……”
秦殊执起他的手臂,稳妥地安放在吊椅扶手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同他对视,陈述道:“你没醉。”
酒精味道还萦绕在两人之间,林芜无意辩解,耍赖似的吐了吐舌头——舌尖红得过分,有些充血。
秦殊微怔。
门外隐隐传来嬉闹人声,他有所察觉,正欲起身,却被对方抓着胸前的衣料阻止了。林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墨蓝的眼瞳在暗处星尘沉落,显出宇宙般深邃的暗色来,笑意分明,碎金一般铺在其中。
他抬手摘下秦殊的眼镜,餍足地弯起嘴角:“哥,你这样真好看。”
秦殊不置可否,淡淡提醒他门外有人,似乎是他室友回来了。
林芜却像没听懂他的话,自顾自垂下视线,抓着衣服的手一点一点松开,转而覆上他胸口,略微用力。
他说哥,你的心跳变快了。
下一秒寝室门被人推开,他收回手,心满意足地仰进吊椅里,看起来丝毫没有平衡不稳的意思——秦殊这才想起他是个能坐在秋千上画画的,既不晕车也不缺乏平衡感,四五岁时候就自己学会了骑自行车。
青年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似乎有些懊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两把小骗子灿灿张扬的金发。
“林芜,你绝对想不到我们为什么回来了——有客人啊,啊这……”
“客人”施施然转向对方,笑意温和,不戴眼镜有些看不清来人,却也不妨碍他气定神闲地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他哥哥。”
原来这就是那小子心心念念的“哥哥”……三个男生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站在最前面的清清嗓子:“学、学长好。”
青年点点头,似乎已经听惯了这样的称呼:“叫我秦殊就好。”
听闻此言,站在最后的男生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林芜从吊椅里探出个脑袋,朝一脸复杂的新室友挥了挥手,接续先前的话茬:“怎么啦?”
“哦,我们本来不是打算通宵么,结果快十点的时候导员发消息来了,说不允许夜不归宿,也不知道他打哪儿知道的——嘶,你什么毛病?”
原本站在门边的男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语气夸张地看着秦殊说:“你你你、你不是那个秦殊……招新——”
被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倒是都想起来了。
学校招新推文里有一辑介绍优秀学长学姐,“秦殊”就是最后一个——被排在最后却并非因为不够优秀,而是他的可圈可点之处太多,一页也写不下,只好作为压台。
校学生会副主席、连续两年校长奖学金、两次省奖、大二就以一作身份发的论文,还有那一堆外人看不太懂的专业类竞赛奖项和项目……
文末有一句俏皮的调侃:连续四个学期蝉联“最想嫁的男生top1”。
秦殊茫然地愣了片刻,才将他口中的关键词同某件事联系起来,略显无奈地扶额道:“那是他们胡诌的,学生会并不组织这种投票……”
唯一被排除在外的人有些不满,拉着他的衣摆晃了晃:“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当时你在国外,没看到也正常……学校的公众号上有篇推文,恰好提到我了。”
哪里是恰好提到,分明捧上天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秦殊从他手里拿回眼镜,重新戴上,终于看清了他那三位室友的脸,对三人脸上讶异又肃然起敬的神情无甚反应,温声道,“他喝多了,麻烦你们多看着他些——对了,关于辅导员知道你们夜不归宿的事,进出校的时候要刷脸,迟归的名单辅导员看得见,周末除外,下次记得先和宿管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