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下了火车已经是傍晚,恰好遇上市区的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等辗转回到睽违已久的家时,天色早已黑透了。
这样位置僻静的住宅区似乎总能逃过时光流逝,看起来同几年前无甚差别,只是花园里的花都枯死了,周围几户灯火温暖,只有他们两家暗着灯。
林芜跟着秦殊穿过芜杂前院和两道门,踏进玄关时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不期然闻见了记忆中那股好闻的扩香味道,有些惊讶:“啊,我以为会闻到灰尘的味道。”
“我爸妈偶尔来住,阿姨会定期过来打扫。”秦殊指了指玄关柜上的花——一小束香槟色的玫瑰,花瓣舒展,显然是最近才换上的——温声解释道。
“也是,不像我家……现在大概连水电都断了,”林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惜没带钥匙,不然还能过去看看,我记得我出国之前家里还养了一缸鱼,要是没人处理,现在可能已经成精了。”
他从小没什么家的概念,从记事起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生活居多,那些断续模糊的记忆中又十有八九带着秦殊的影子,以至于久而久之产生了连结,仿佛有秦殊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家”,无关乎住所或是其他人。
如果非要扯上一点关联,那就是这幢房子里的暖黄灯光、木质调的扩香味道,还有客厅那张柔软的、几乎能让小小的他整个陷进去的大沙发。
“回家了啊……”他坐在沙发上,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往后仰,没骨头似的陷进绒质布料里,视线落在电视柜前的几张合照上,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感慨的实感,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一句,眼眶无端有些酸。
说不清是因为回家,还是单纯地回到一段温暖记忆的起点。
几分钟后秦殊端着两杯水回来,就看到某个陷在沙发里的小朋友朝他张开胳膊,没头没尾地向他讨抱。
他放下水,顺着对方的意思弯下腰去,就被裹着白色毛衣的小孩子填了满怀——带着某种柔软的甜香,像花又像成熟的水果,盛夏末尾阳光充盈的味道,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更像是梦。
“哥哥……”梦里的人贴在他耳边,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我现在好幸福。”
因为父母认可,因为回到旧居,因为触及了某段遥远又温暖的过往,或是单纯地因为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他飘浮太久,见过很多绚烂如云的幸福情绪,却像第一次真的将这些幸福拥进怀里,看清尘埃落定后的未来。
温热的,有些烫,烫得他眼眶泛酸。
他把脸埋进青年肩窝里,漫无目的地想,原来人在极度满足的时候,真的会想落泪。
生日本身没什么计划,两个人窝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把其他问题放在一边,先解决没着落的晚饭。
冰箱里只有几罐啤酒,除此之外连半根葱都找不到。林芜捏着易拉罐端详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豁然大悟的惊呼,把在一旁确认调味品生产日期的秦殊吓了一跳:“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酒啊,”林芜敲了敲易拉罐上潦草的图案,狐狸似的眯起眼看着他,“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你还骗我说这是药,苦的,小孩子不能碰……”
“是吗。”秦殊很擅长对付他这些不怎么认真的控诉,拿过他手里的易拉罐放回冰箱,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神色自若地转移话题,“调味料倒是都还能用,也有厨具,先去超市买些食材吧——或者你想去外面吃?”
“不要,难得回家一趟,”林芜摇摇头,跟着他往外走,注意力果然被晚饭牵走,“嗯,我还想试试自己动手做蛋糕来着……”
他们其实很少一起逛超市。
小时候倒是被照顾他们的阿姨带着来过两趟,后来再长大些开始上学,便很少再有这个时间——再后来先后出国读书,去过家具市场购置必要的生活用品,也去过二手市集淘些乱七八糟的本地特产,唯独没有像这样普普通通地逛过超市。
这种感觉很特别,两个人推着购物车一前一后地走,一边商量一边往车里放东西,从散装称量的青菜到三倍辣的怪味薯片,还有做一个蛋糕需要用到的繁琐原料——像各色的具象化的的烟火气,一点一点填满购物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怎么像结婚十几年的老夫老妻……”林芜把一盒鸡蛋放在推车角落,品了品这一车东西和他们刚才的对话,鬼使神差地嘀咕。
然而事实是他们确实认识了十几年,如果从情窦初开那天算起,追溯至今也勉强符合这个名头——他对上秦殊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一点儿“确实如此”的意思,就心情复杂地挑了挑眉,又往购物车里扔了两个西红柿。
然后像要证明他们现在才刚进入热恋期、远不到七年之痒丧失新鲜感的时候似的,抓着秦殊的胳膊将他连人带车一起拖进货架角落里,撑着车缘倾身过去亲了他一下。
“老夫老妻就算了,”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晃尾巴的小狐狸,一边扶起被刚才那一番动荡弄倒的盒装牛奶,一边看着秦殊轻声道,“早恋偷情的剧本我还能接受。”
秦殊一时失语,过了几秒才忍不住笑出来,无奈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谁会把偷情地点选在超市里……”
“那可不一定,正因为是偷情,没机会体验正常的同居生活,才要尽可能地模仿,来这种地方自欺欺人,”东西买得七七八八,林芜一边跟着他往收银区的方向走,一边煞有介事地跟他分析——分析到一半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折回去拿了两包火锅底料,迎着他疑问的视线解释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车东西适合来下火锅,那晚上就吃火锅好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芜确实是个天才。
抛开那些三天一换的兴趣不谈,至少他第一次动手做蛋糕——起初还是照着教程一步步往下做,到后来逐渐开始凭感觉自由发挥——也丝毫没翻车。
就是少做了一层蛋糕坯,让整个蛋糕看起来有些扁,更像盛满了糖霜草莓的水果派。
“22岁,”他把最后一根蜡烛点上,举起一罐啤酒越过闪烁烛光去跟寿星干杯,“祝小苏哥哥生日快乐——”
怎么有人喝两口酒说话就要飘起来——秦殊有些无奈地配合他碰杯,想这个人平时酒量明明很好,除非冰箱里藏着的那几罐是纯酒精,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喝醉。
“好了好了,不喝了,”他对“林芜喝醉”这件事多少有些阴影,只好放下易拉罐去哄过于兴奋的小朋友,暗自怀疑这个生日到底是给谁过的,“吹蜡烛好不好?”
林芜显然还很清醒,只是热衷于扮演过去某个时期的自己,闻言就乖乖点头回到现实,支着下巴一边小口抿酒一边期待地看向他:“好啊,要先许愿。”
许愿,吹蜡烛,切蛋糕——不知是第几个他们一起度过的生日,像某种一年一度的仪式,盛着暖黄的灯光和星点蜡烛,轻飘飘地晃过去,就像参与了彼此的小半生。
一顿饭从周五吃到周六,除了卡在零点吹蜡烛的那一刻时间点还算清晰,其余的时间都像被火锅烫得融化变形,模模糊糊地无声而过,回过神来已经临近一点。
林芜在这种时候情绪总是很高涨,知道第二天没什么安排也不用早起,便愈发放肆地往深夜里熬——也不全是熬夜,他心知肚明的,还缀着一个他心怀忐忑、期待又忍不住往后拖延的原因。
比如生日是要送礼物的。
吃完饭后秦殊简单收拾了一下满桌的狼藉,他便趁着对方把碗筷拿回厨房的时间在客厅挑挑拣拣,找了部他没什么印象的恐怖片,饶有兴致地把光盘塞进影碟机,祈祷这台老旧的机器还能工作——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些光盘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拉着秦殊去买的。
几秒后电视画面一闪,一副森森的白骨出现在屏幕中央,影片里的惊呼声和秦殊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他有些错乱。
“这是什么,”秦殊把一杯热牛奶放在茶几上,端详了一会儿画面里的披发女鬼,面不改色地问他,“要关灯吗?”
两个人都不是怕鬼的类型,秦殊对影片本身都没什么兴趣,盯着他喝完醒酒的热牛奶就没再说什么,林芜倒是看得很认真——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儿孩子气,看什么都会很专注,多无厘头的剧情都会怀着尊重作者的态度从头看到尾,偶尔还评价几句出彩的拍摄技巧,说这种手法在那个年代称得上很超前。
看着看着他才觉出有些不对,慢半拍地想起他当年为什么没拉着秦殊一起看这部片子——想起来也晚了,下一秒画面一转,阴森恐怖的镜头就陡然生出几分怪诞的旖旎感来,口味猎奇到少儿不宜。
他强自忍了一会儿,想七八岁时候买的影片应该不会太出格,说不定过几分钟就好了。
然而电影的走向越来越奇怪,渐渐脱离了恐怖片的初衷,朝另一个不适合小朋友观看的方向飞驰而去——画面转进卧室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关了电视屏幕,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耳朵红了一片。
“……有点儿困了,”他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不想承认自己小时候买过这种中途易辙的恐怖片,“我去洗澡。”
下一秒手腕却被人拉住,秦殊像没看过那些画面似的无动于衷,直到目光扫过他发红的耳朵,才像被烫到了似的轻轻转开,显出些许生涩的动摇。
林芜被他弄得愣了愣,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怎么了?”
于是秦殊又抬眼望向他,目光澄明,泛着酒后特有的温润的光,让人想起某种质地上佳的玉。
“我的生日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