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呢?他就是不一样的吗?!”
雨实在太大了,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几乎害得他握不稳伞。
林芜靠在挂满水珠的铁栏杆上,反常地没去在意会不会弄脏衣服,甚至在透明塑料伞第三次被风刮到濒临失控的时候松开了手,将自己一把扔进雨里,试图借助雨势保持些许清醒,免得自己下一秒就拉开门冲进去。
窗户是玻璃窗,窗帘半开,屋门也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让他得以将听见的看见的信息拼合起来,拼出眼前这副完整又荒谬的场景。
他站在倾盆大雨里,偷听他的哥哥——他的心上人——和女朋友吵架。
也可能是前女友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那个女生的模样——金发蓝眸,白得藏不住血色的皮肤,身型高而瘦,和某个时期的他有七成相似,蓄满泪水的眼睛像玻璃湖,折射出令人心颤的愤怒和痛苦。
“说话啊,他就不一样吗?他就能讨你喜欢,配让你那颗石头心动一动吗?!”
女生的质问声扎进他耳朵里,指代没头没尾,他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说的是他自己。
雨里渐渐响起雷声,不合常理又连绵不绝的闷雷,像什么刻意为之的干扰噪音,迫使他不得不上前几步,贴着门板才能听清秦殊的回答。
“不,”温润又残酷的话音传进他耳朵里,让一切杂音都凝固几秒,只剩下心跳陡然变得慌乱起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窒息感就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像有人把闷雷灌进他身体里,堵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才发觉梦与现实两相掺半,窗外确实滚着雷声,雨势瓢泼,月亮早已不知踪影。
从噩梦里惊醒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心跳急促得近于慌乱,耳边还回荡着嘈杂的无机质轰鸣,他撑着床缓缓坐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把衬衫布料浸得发潮,像被梦里的雨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被风一吹又变得冰凉。
但至少醒过来了——他默默想着,靠在床头平复呼吸,摸了摸额头想好歹烧是彻底退了,那一针还是有效果的。
梦里的场景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抱着秦殊索吻的女孩子,和当时的他如出一辙的金发,白皮肤,墨蓝的眼里盛满滚烫爱欲,又在被推开的那一瞬凝固。
他明知道那是假的,秦殊没有抱过除他以外的人,也没有回答过那句残忍的话。
可他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晰,清清楚楚地看到秦殊把人推开时的神情——冷淡的,无动于衷的,黑而长的睫毛撇下来,像敛起翅膀不愿扇动一下的蝴蝶,童话故事里不合气氛的漏洞,将人一把推回冰冷现实。
大概是因为感同身受。
他再清楚不过了,几个月前秦殊也会这么推开他,眼里无波无澜,连心跳都如常规律,是真的无动于衷。
真实的记忆比梦残忍得多,以前他从不在意秦殊的态度,现在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心口像被吸满了泪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酸涩又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翻过身,往怀里塞了个枕头,小动物似的想把自己蜷起来,不愿面向窗户——即使他知道窗外没有月亮。
那一刻他听着窗外翻滚不绝的闷雷声,突然很想直截了当地问一问秦殊,问他梦里的话是不是一个字也不可信,过去和未来的人生又是不是真的需要他。
他知道这些问题本身没什么意义,谁也说不清以“如果当初没有”开头的事,秦殊也未必会为了哄他说些违心的话,如果条分缕析推导而出的结果是否定的,他还是自找不痛快。
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爬起来,捞过手机,给秦殊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消息,“睡不着”。
凌晨四点,想也知道不会有回复。
他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眼眶被突然而起的亮光扎得酸涩,终于慢半拍地尝到了所谓异地恋的苦头——分隔两地的不安,不能立刻得到回应的怅然若失,或者噩梦惊醒后无人应答的静默长夜。
他真的很想见秦殊,亲吻,拥抱,随便什么都好。
汹涌而起的思念快要把他吞没了。
后来的半个晚上他没再做梦,或者该称之为没有再成功地睡着,只是趴在枕头上想了很多事——很多同秦殊相关的往事。
比如八岁的时候他食物过敏,第一次在医院过夜,身边其实有保姆陪着,秦殊却还是不放心,待在病房守了他一宿。那天他难受得睡不着,看着窗户的方向等太阳升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顾自揽了所有责任的秦殊,就在天亮的时候指指窗外的木绣球,说昨晚有不少花被风吹落了,能帮我捡一朵吗。
后来秦殊给了他一罐木绣球花,小小的五瓣的白色花朵,收在被倒空的玻璃糖罐里,像一罐夏天的雪。
比如十一岁的时候学校组织秋游,徒步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爬山,回去之后他精疲力尽,傍晚就趴在座位上等秦殊来教室里找他。那天他们是坐公交车回家的,夕阳洒满了大半车厢,临近终点站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靠在秦殊肩上装睡,又在被拆穿后耍赖似的去玩对方的手。
秦殊的手比他大一圈,是青春期抽条时候特有的瘦和修长,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秦殊的指缝间,不着边际地想这只手很适合戴戒指,却没有想过未来的某天这个念头会成真。
比如十二岁的时候他带着颜料和画笔走进秦殊房间,自作主张地画满了半面墙,用鲜艳却意味不明的涂鸦把那间整洁的屋子弄得不伦不类。秦殊在他画到一半的时候回来了,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的橙汁,坐在床角听他解释画的初衷和含义,眼底漾着淡淡的笑意,好像任他说什么都会照单全收。
比如十四岁的时候他开始学吉他,盘腿坐在秦殊床上一边边地捋旋律,面前摊了好几张逐渐被填满的空白五线谱,最后拼凑出一首成型的自作曲,用MP3录下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秦殊——他自己的生日,却被他定义为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于是他反而成了准备礼物的那一方。
比如十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一支走FUNK风的地下乐队,翘课去酒吧听他们的Live,不出意外地被班主任发现,要叫他的家长来谈一谈——于是隔壁高中部的秦殊被叫到办公室,替他听了两个小时的念叨。
等他回到学校听说这件事,才想起自己交的假条有效期限到前一天为止,十分歉疚地打算把带签名的乐团周边送给他哥当作赔礼,还拐去买了学校对面他挺喜欢吃的甜点。
结果放学之后秦殊看到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脸上那道荧光色颜料,问他玩得开心吗,有没有拿到想要的签名。
比如他懵懂的情窦初开,比如他衣柜里秦殊的外套,比如小长假最后一天他补不完的作业第二天醒来奇迹般地被填满,比如冰箱里永远不缺的冰淇淋和桃子汽水。
他收集了那么多证据,来证明秦殊对他是温柔的,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也能证明秦殊是爱他的。
下雨的时候天也亮得没那么明显,时针指过“7”的时候他终于捡回一点儿困意,却在闭上眼的前一秒被手机震动声打扰。
屏幕上躺着一条新消息,是秦殊发来的,“抱歉,昨晚睡着了”。
嗯,不管什么时候都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这也算一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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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办得很顺利,几天都是大同小异的忙碌,主办方请了附近大学的学生来做志愿者,于是最后两天没林芜什么事,放他在酒店充了两天电。
理发店倒是没去成,连日的阴雨不适合出门,拜那个梦所赐,他也不太想出去淋雨。
等到最后一天中午撤展,他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和王晗一起去了庆功宴。
毕竟是主角,几轮下来王晗喝得八分醉,其中有不少酒是替他挡的——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有所改观,觉得对方似乎还算个好人,至少不强迫身体不适的学生喝酒。
——然而现实很快就狠狠打了他的脸。
散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碰了酒,只能分成几批打车离开。林芜和另一位“老婆管得紧只能小酌几口”、到底还算清醒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最后几个客人送上出租车,又给司机留了地址和家属的联系方式,才终于大功告成地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那位正看着盆栽说胡话的“主角”。
“开我的车回去吧,你能开吗?”小酌了几口的工作人员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笑了笑道,“我家就在你们下榻的酒店附近,能省一趟打车钱,再说停车费按小时计,我喝了酒也没法自己开回去,在这儿停一晚上怪亏的。”
“开是能开,但我刚回国,以前只开过右舵,”林芜指了指王晗的方向,“先把王老师带上车吧,路上麻烦您帮忙看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