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二面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面试的人少了,流程却比一面复杂许多,问题也更详尽刁钻,以一对多的形式进行,考量面试者包括抗压能力在内的综合素质。
其中一个固定环节被他们戏称为“死神敲门”,问的是这个阶段的新生必然答不出的问题——甚至在场的部长一时间也未必能答出来——用来观察未来后辈的反应能力。
本就处在以一对多的紧张境地里,还要绞尽脑汁回答超纲的问题,实在称得上绝望。
扮演“死神”的任务就被安排给秦殊,原因无他,这个位置吃力不讨好,还容易给人留下阴影,让他来提问多少能让阴影减轻一些,也不那么容易被后辈记恨。
他唱惯了白脸,第一次扮演恶人角色,还颇有些不适应,想起设置这个环节的初衷,便刻意沉下脸来,用比平时冷漠许多的语气提问——比起伪装更像本色出演,将内里不能见人的漠然剖到台面上。
尤其是当被面试的人回答卡壳,不知所措地朝他看过来,对上的就是那双略微眯起的眼睛,眼底一片无机质的冰冷,在那样落针可闻的严肃场景下,甚至生出几分漠然来。
分明一站一坐,该是自下而上的角度,却像被他遥遥俯视着一般——为了效果自然,提问时候他是不戴眼镜的。
不了解他的新生只觉得眼前的学长不怒自威,压迫感有些重,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却把周围的同事吓了一跳,趁面试者交替的间隙小声议论,说秦哥怎么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连孟麒都忍不住戳了戳他手肘:“秦殊,虽然这样效果很好,但你要不还是——稍微亲切点儿,不然怪吓人的。”
秦殊还在记录上一位面试者的情况,不紧不慢地打完一行字,偏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的好人面具,仿佛先前盯着新生冷声逼问“不知道为什么不提前了解”“还要等问题发生了再求神告佛吗”、把边上赵欢欢吓一哆嗦的人不是他。
“那就起不到效果了,”他瞥了一眼前门的方向,轻声道,“做戏而已,面试结束后我会在招新群里和他们解释。”
“那倒不用,招进来自然就知道了——嗐,我的意思是,不是吓唬新生,是吓唬……”门被推开,下一位面试者走进来,生生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孟麒也只好抓抓头发,转而面向被面试的学弟说开场白,一边心情复杂地想,等到下午他弟兼男朋友来面试,他还能不能拿这副冷面菩萨似的模样为难人家。
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秦殊待谁都一视同仁,即使对面坐的是林芜,该有的严肃也一分不少,时间一到便面无表情地将问题抛出来,是若干题目里数一数二超纲的:“你的第一志愿是新宣部,那么请问新宣的工作中,通讯类稿件上交的命名格式是什么?撰写要点有哪些?请针对迎新晚会这项活动给出你的撰写思路和大体框架,现在你有一分钟的时间考虑如何作答。”
他没有提前给林芜打过预防针,一方面是出于公平考虑,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这样的问题难不倒对方,毕竟问题涉及后续的培训内容,看的是临场态度而非答案正确与否,哪怕答得不对,以林芜的能力也不会扣分太多。
金毛狐狸似乎愣了一下,视线若有所思地黏在他身上,不知是在认真思考问题还是探究其他。
“一分钟”的界定是虚的,不会有谁真的去计时,于是短暂的沉默后他清了清嗓子,看着秦殊开始回答:“首先,关于稿件的命名,我没有了解过具体的格式,但会在上交前向部长请教,学习正确的命名格式并且应用到之后的每次工作中,另外依照个人经验,我认为在命名时要写明日期、活动名称和稿件类型;其次,关于撰写要点……”
他其实很少这么规规矩矩地说话,一半受双母语系统的习惯影响,另一半则与跳脱的天性有关,即使在先前的面试中有意沉下心来,也始终卡在轻浮与严肃之间的某条界线上,以轻松自然的状态有问必答,放在一群人里不算出挑,独自面对众人时又看不出紧张的意思,就常常让人难以将他和几天前当着全校新生的面官宣的小疯子——或是白纸黑字里发光似的履历联系到一起,也不觉得他有多出众。
直到现在他开始乖乖套用面试该有的规矩说辞,不紧不慢又条理清晰地作答,才陡然显出内里的沉静与经心来——答案是滴水不漏的周全,语气也认真,几个问题从头答到尾,连声息都不曾颤过分毫,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某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以上是我的回答,请学长学姐批评指正。”——他自始至终看着秦殊,在说出“学长”二字之后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身上温和又严谨的气场才陡然散了,话尾略微扬起,像什么仅彼此可见的调情。
然后围观了全程的孟麒猛地意识到,他说话时那种微妙的熟悉感并非空穴来风——前年这个时候的一轮面试,他和秦殊分到一组,这个未来的搭档在回答时用的就是相同的话术,连语气和眼神都似曾相识。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发觉这件事,面试结束后林芜鞠躬离开,门甫一合上议论声就响起来,赵欢欢没忍住戳了戳秦殊的胳膊,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感叹:“秦哥,小芜学弟的台风和你也太像了,你俩这算是兄弟传承还是夫妻相啊?”
“是吗,可能是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差不多吧。”秦殊不置可否,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些许,看起来心情很好。
拜某只金毛狐狸的出色表现所赐,之后十几个面试者的“死神敲门”环节变成了“我佛慈悲”,尽管“死神”本人提问时的语气依旧严肃,但至少会在与后辈眼神相接时露出些许鼓励的笑意,给人完完整整作答的勇气。
时间紧任务重,晚上又有聚餐,大部分人都是从上午九点一直熬到现在,连午饭也没顾上吃。面试完最后一个新生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此起彼伏的“好饿”就响起来——孟麒自己也饿,却不得不肩负起大家长的责任,低低吼了一声让兔崽子们安静下来:“再坚持一会儿,把各个部门最终要人的名单整理出来报给我,一个个的嚎什么嚎,用不用晚上再给你们多点两个菜补补啊?!”
“秦哥,孟学长凶凶,吓坏人家了嘛……”体育部某位身高一米九、手臂肌肉发达到足有常人大腿粗的“柔弱”部长就凑上来,用实际行动在孟大老实古怪的笑点上来回蹦迪——效果显著,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尚算严肃的场合就成了报菜名现场。
秦殊哄傻子似的拍拍对方,看了一眼时间,转向孟麒道:“那我先过去看看,店主说饭点人多,订座之后要提前过去确认。”
顿了顿又略微提高声音:“想吃什么菜就发在群里,有的话我会让他们提前准备……现在想带朋友还来得及,老规矩,前提是我们都认识,费用自己承担。”
赵欢欢就不无挪揄地举手问他:“诶,秦哥,那你打算带家属吗?”
“会啊,”秦殊的语气平静且理所应当,与众人想象中遭到调侃后该有的反应毫不相干,“带小芜一起,那家餐馆的店主认识他,能打八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
“好慢啊哥哥,”林芜在上次的楼梯间里等他,坐在台阶上一副无聊到快要长蘑菇的模样,“不是说赶紧结束出来陪我嘛?”
“嗯,走了。”秦殊就走过去,弯下腰来摸摸他的脑袋,发现他半长的头发低低扎起一绺,白色衬衣的领口前多了条领带,花里胡哨的向日葵图案,之前面试时候似乎还没有。
小狐狸就顺势勾着他的脖子站起来,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同他身高齐平,凑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哥哥你刚才好凶,吓我一跳。
他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吓着,甚至在看到秦殊冷脸示人的模样时微妙地有些心动,尤其是那双惯常漾着温柔的眼睛直直望向他,像能透过衣冠看清他内里的骨骼与灵魂,再一寸一寸蒙上冷凝的霜,他就忍不住心跳加速,连呼吸都兴奋到战栗起来。
多少受了先前孟麒那番话的影响,这次秦殊却没能及时看穿他的表演,闻言就抬手抱住他,顺毛似的顺着脊背轻轻安抚,语气不自觉放软了:“抱歉,是哥哥不对。”
成年之后他就很少这样自称,哪怕是哄人,用词温和之余也总带着一层薄薄的疏离,以至于听到的时候林芜自己都愣了一下,抱着他的手就愈发收紧,从喉咙底里发出轻轻的猫呼噜似的声音,恍惚间像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他借着什么由头半真半假地讨安慰,秦殊招架不住他少有的消沉,就会显出些许合乎年龄的无措来,抱着他有点儿着急地哄,尚未变声的嗓音清澈又温柔,说别怕,哥哥在呢,哥哥会想办法的。
他像被睽违已久的温柔缠上,假意的低落里就突然掺进几分真心,怅然若失地想,要是秦殊爱上他这件事注定与对弟弟的宠溺和耐心相矛盾,那以后真的在一起了怎么办,要是他哥对他撒娇全然无动于衷,那也太让人适应不能了……
不是不知道亲情与爱情的界线没有那么分明,但这样对普通人来说理所应当的事实,放在秦殊身上是否成立——又或者说,秦殊到底能不能学会让种种不同的爱意共生——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秦殊的手还放在他背后,逆着脊骨缓缓上移,最终落在颈后略微突起的那一截骨头上,收起指尖轻轻地揉,像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他的温柔总是这样,熨帖又万无一失,让人明知道里面掺了八分的逢场作戏,却还是忍不住陷进去,享受这罅隙一刻的好。
林芜就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去贴合他掌心凹陷的弧度,心想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至少秦殊待他还是有两分真心的——也可能不止两分。
“嗯,”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意识到时间似乎不早了,就吸了吸鼻子,收敛起真真假假的委屈,“没事的,只要是你,凶一点也没关系……走吧哥,你连午饭都没吃,一定饿坏了吧。”
秦殊倒是不觉得饿,见他恢复正常,下意识松了口气,心底的弦却崩得更紧——如果连这种程度的“凶”都受不了,林芜又哪里会接受他内里阴暗的本性,更遑论喜欢。
算了吧——他看着少年眼底那片澄澈的海,默默地想,还是算了,总好过哪天吓到对方,再对他失望。
他的阴暗有一百种,哪怕林芜能接受其中的九十九种,都是不够的。